出了正月,朝野內外又恢複了應有的秩序。


    二皇子順利被封為太子,隆興帝身體一直未恢複,似乎對國事意興闌珊起來,他將奏折批閱都交給了太子和內閣來辦,自己則成日待在皇後宮裏。


    從那次酒後,帝後似乎又修複了往日的舊情,變得如膠似漆起來。


    皇後會守在皇帝身邊細心照拂,皇帝則陪她禮佛賞花,幾乎不再去其他後妃宮裏,儼然一對恩愛的俗世夫妻。


    此時正好兵部尚書告老還鄉,太子以朝政繁忙,朝中缺能者輔政為由,直接讓錦衣衛指揮使陸昭兼任了兵部尚書。


    這可是大姚幾朝前所未有之事。


    鎮撫司與六部互相分割,一個直屬皇權,一個直屬內閣,從未有人能同時兼任鎮撫司和六部長官。再加上他此前被加封的太子少師,陸昭已經成為大姚權力最高的臣子,再也無人能企及。


    於是文武百官們紛紛議論此事,民間的茶樓也流傳著許多揣測。


    此時誰也不會在意,翰林院一名七品編修,因為得罪了陸昭被褫奪功名,發配回了浙江老家。


    而本朝史書上卻清晰地記下了他的名字,因為這是宣德二十三年,那場巨變的初始。


    曾經進士及第,任翰林院編修半年就被罷免的阮弘文,成了那場巨變中至關緊要的一環。


    東城門外的京郊道上有一處驛站,這驛站離京城最近,旁邊的茶攤生意也不錯,每天迎來送往各色人等,比如進出京城的商賈、升官或貶謫的官員、舉家奔襲的夫妻……不知看盡了多少人間事。


    而此時,茶攤上被人給包下,隻坐了三個人。小二為他們送上壺熱茶,沒忍住將眼神多停留了會兒。


    他看得出其中一位是被貶出京的文臣,他看起來十分虛弱,似是受了重傷的樣子。


    這樣的人小二見得實在太多,旁邊的驢車裏坐著他的家人,而讓他特意從驢車走下來喝這一壺茶的,是兩位無論打扮還是氣度都十分矜貴的人物。


    女子披著銀色狐裘,眼珠似琉璃般閃動,首飾不多但樣樣精致昂貴,襯得五官更加美豔。但她舉手投足間都帶著絲淩厲,並不像養尊處優的貴夫人。


    旁邊的男子戴了帷帽,將容貌全遮住,似乎不想別人看見他的臉。


    小二隻多看了他一眼,就感覺一陣森森的寒意,連忙將茶具放下,摸了摸脖子退到了茶攤後麵。


    阮弘文斟了三杯茶,苦笑道:“沒想到離京前,除了我那位心善的同鄉,竟還有人專程來送我。”


    他看了眼始終冷漠地坐在旁邊的男子道:“這位應該就是長公主世子吧?”


    這聲招呼像被扔在寒冰之上,沒人搭理,自個兒化成了白霧散了。


    秦桑無奈地捏了把顧望安的手,白色的帷帽才很淺地動了下,似是在對他回應。


    阮弘文卻不以為意,他盯著秦桑舉起茶杯道:“從鎮撫司出來後,我在家躺了十幾日才能下床,後來也不敢登門道謝,怕會給秦大人添麻煩。正好借這次機會,阮某以茶代酒,多謝秦大人救命之恩。”


    他說完後,那尊冰山終於從喉嚨裏發出一聲輕哼,似乎對秦桑為他去鎮撫司之事對很是不爽。


    秦桑一臉無奈,這人非要陪自己來送行,來了又這麽冷若冰霜、陰陽怪氣的,別把人給嚇著了。


    還好阮弘文是個耿直的文人,他誤會了這聲輕哼的意思,對著顧望安點頭道:“世子也覺得陸昭隻手遮天十分可恨吧!”


    沒想到世子朝他投過來讚同的目光,竟破天荒地開口道:“沒錯,真想除之而後快。”


    秦桑簡直想扶額,這裏才剛出京城呢,這兩人就在這兒大剌剌議論朝廷重臣,什麽話都敢說。


    阮弘文長歎口氣,道:“隻能怪我無用,沒法說服陛下信我,徹查他在浙江的賬目。我也沒想到,陸昭比想象中還要囂張跋扈。我好歹是皇帝欽點的進士三甲,翰林院記錄在冊的官員,他竟連個名目都不需要,準備在鎮撫司活活將我打死。”


    “他根本不在乎悠悠眾口,也不在乎在史冊上留下怎樣的名聲。權力已經蒙蔽了他的雙眼,這樣的人成了朝臣之首,唯一的儲君也甘願受他擺布,大姚的未來隻怕是命途多舛啊。”


    秦桑看他說得一臉扼腕,默默歎了口氣,問道:“你這次回去,還有什麽打算?”


    十幾年苦讀毀於一旦,心有鴻願卻铩羽而歸,她很怕這個青年會被擊垮。


    可阮弘文露出決絕之色道:“上次說的賬本,我不會放棄追查的,隻要我查到線索,就會找人進京城送到你手上,現在朝中我能信任的人,也隻有你秦大人了。”


    秦桑有些驚訝,沒想到他經過這番磨難,竟然還沒放棄對付陸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這時,阮弘文又笑起來,目光有些感慨地望向前方道:“當初我進京趕考,也是走的這條路,那時我躊躇滿誌,覺得自己必定能考上進士,在朝中幹出一番事業。沒想到隻過了一年,就落得慘淡離去的下場。”


    他將手裏的茶一飲而盡道:“可是秦大人,你說我們為什麽要寒窗苦讀,要考功名,入朝堂?”


    他臉頰還帶著病容,雙眸卻炯炯發亮著道:“是因為想要這個時代變得更好,想為百姓做一些事。所以我看到了不公、看到了霸權,就一定要說出來,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好。若是因為做了官,就瞻前顧後,在權力的傾軋中變得麻木不仁,那我這些年的聖賢書不是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嗎?”


    秦桑聽得熱血沸騰,舉起茶杯道:“說得好!待到你心願達成的那天,我再請你喝酒。”


    阮弘文眼眶發酸,明白這是她對自己隱晦的承諾。


    眼看著一壺茶飲盡,他抹了抹嘴站起道:“秦大人、世子,咱們就此別過了。無論我在哪裏,是什麽身份,都不會忘記我該做的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仵作天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沐曉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沐曉楊並收藏仵作天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