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良城內,齊漳下了馬,他望著那扇緊閉的窗戶,猶豫著要不要過去。


    他做事從來不喜歡優柔寡斷,認準的事情一定會堅持到底。這一點,像極了他的父皇。


    他是皇後唯一的兒子,卻是皇帝的第九子。


    長陽宮的人常常歎息他來得太晚,以至於那些年,皇後因為子嗣艱難而常常暗自悲傷。為了祈求早日得到龍裔,皇後幾乎常年泡在藥罐子裏。好不容易有了他,高興的日子沒有過多久,卻在生產的時候大血崩,撒手人寰棄他而去!


    父皇是疼愛他的,從小到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可是父皇的兒子實在是太多了,帝王的愛,也是有限的。


    於是他像一根野草,野蠻生長。


    他的兄長們安心了,因為他們已經長成高高的大樹,國事上可以為父皇分憂,自然瞧不上他這棵懸崖邊上的野草。


    這次南下密查津良,是他們隨手丟的一個燙手山芋。


    他要辦好,卻不能辦得太好!


    所以,晚幾天回去應該沒什麽問題的。


    拿定了主意,他躍上了瓦麵,敲了敲蔚霞房間的窗戶。


    “蔚霞,是我!你睡了嗎?”


    片刻過後,房間裏麵亮起了燭火。


    從雞湖山回來後,蔚霞並無困意。她一個人蜷縮在被窩裏麵,翻來覆去,久不能眠。


    聽到那聲熟悉的呼喚,她一度以為自己魔怔了,出現了幻聽。


    她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腦袋在抗衡,手腳卻一點也不聽使喚。


    她想問,這麽晚了,你來這裏做什麽?


    話到嘴邊,卻被生生地咽下。


    昏黃的燭火將她娟秀的模樣倒映在紗窗上,勾勒出美麗的線條。


    窗外又傳來急急地一聲,“你把窗打開,我想見你!”


    那雙纖纖玉手遲遲不動,她閉上眼,祈禱著他能快點離開。


    齊漳在窗外站了許久,見蔚霞既不說話也不開窗,心底的熱意頓時涼了幾分。


    “對不起,是我太唐突了!我隻是想知道你的手好些了沒有!”


    “……”


    齊漳拿出一個小瓶子,把它放在窗沿上,聲線低沉沙啞,


    “你好好休息!這是去傷的浮玉膏,擦了傷口會好的快些……我過兩天就要回長寧了,在離開之前希望還能再見你一麵!”


    齊漳眼角泛紅,他將手貼在窗紗上,細細描畫著內中倩影。這扇紙窗看起來並不太牢固,隻需掌力輕輕一推便可打開。


    可是他不願那樣做,因為她不願……


    燭火已被熄滅,看不到裏麵的人影。


    良久,齊漳翻身下樓,消失在靜寂的夜色中。


    直到再也聽不到馬蹄聲,蔚霞才打開了窗,露出一角,看見那個白色瓶子孤零零地放在窗沿上。她伸手去拿,指腹觸及瓷麵,傳來一陣透心的涼意。


    她把瓶子握緊,用掌心暖著。


    眼淚像決堤的江水,夾雜著許多哀怨和酸楚,一股腦兒地噴湧而出,落到唇上,苦澀極了。


    她瞬身閃到池影房間,撲到酣睡的池影身上,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池影剛剛還做著好夢,忽然背上一沉,又聽到有女子哭泣的聲音,迷迷糊糊的以為還在夢中,問了一句,“誰啊?”


    “池影……”


    池影猛地驚醒,彈坐起來,看到蔚霞癱在自己床邊哭到不能自已,忙把她抱起來,急切地問:“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蔚霞枕在池影肩頭,一身無力。


    池影輕輕拍著她的背,“做惡夢了嗎?”


    蔚霞隻是一味地哭,什麽也不說。


    過了許久,蔚霞哭累了,軟軟地趴在池影身上,隻是肩膀還偶爾聳動。池影摸來一張帕子,胡亂地幫她擦了一下。


    困意襲來,池影張嘴打了個哈欠,她徑直倒下,連帶著把蔚霞也一把拉進被窩裏,嘴裏含糊不清,“你這兩天怎麽了……”


    很快到了金穗節,城裏城外裝飾得漂漂亮亮,到處洋溢著節日的氣氛。


    太守府下令,今秋稻穀豐收,津良城歡慶三日,宵禁也臨時取消,全民皆可盡歡。


    津良府衙對出的一條大街,街兩邊被劃拉出來弄了個美食走廊,專門提供給一些手藝人做攤位,而且不收租金。


    最好玩的是,府衙門口自己放了十幾個大大的酒甕,長長的桌子上擺滿了酒碗。誰要是渴了,都可以上去喝一碗津良佳釀——金穗酒。


    池影試了一下,酒味香醇,辛中帶著一絲絲的甜,確實好喝。她買了幾壺偷偷放進坤元袋中,準備帶回去給師父嚐嚐。


    北郊的曬穀場邊上,搭了一個大大的戲台子,請來了渝州的武家班來唱戲。


    池影她們第一次見到北派的表演,與柳家瓦內牡丹棚裏的婉轉纏綿不同,武家班的角兒們唱腔高亢,加上服飾色彩豔麗,故事也以武戲為多,引得下邊的觀眾們連連叫好。


    池影也著了迷,覺得很對她的胃口。她知道蔚霞心情不太好,便拉著她來聽。奈何蔚霞一肚子的心事,再好的曲兒也聽不進去,人是坐在戲台下,心卻飄到了九霄外。


    到了金穗節最後一天。


    夜幕降臨,戲台上唱了三天的武家班最後一場大軸唱完,底下的觀眾有錢的扔錢,沒錢的丟一袋穀子,聊表敬意。


    池影摸了摸錢袋,發現自己這次出來的銀兩花得差不多了,又摸了摸頭上的首飾,桂花簪子和鴛鴦耳環是小鹿仙官送的,她可舍不得。


    再攏一攏手臂,發現有一串南海鮫珠手串,是她去年生辰的時候千頤帝君所贈。


    這個可以!


    她想了一下,反正年年生辰帝君都送她鮫珠手串,隻是大小、樣式不同而已,也不知道帝君怎麽那麽喜歡送她鮫珠。該不會是她老人家的金庫裏麵有幾箱的鮫珠吧!


    她把鮫珠手串拿下來,擠開人群來到台前,不小心扔到了一個醜生的漁帽上。


    那醜生看不見是什麽東西,下意識地躬身還禮,頭一低,那手串掉下來,他捧手去拾,差點摔得個底朝天,模樣實在是滑稽!


    下邊的人一陣哄笑,以為是醜生自己加的戲碼。池影吐了吐舌頭,嘴裏嚷著“抱歉!抱歉!”,轉身一溜煙似的跑了。


    穀場中間不知何時來了幾個樂師,有彈琴的,有擊鼓的,還有吹笙的。


    有幾個衙役跑過來,手中舉著火把。隻見他們將火把點地,在樂師們周圍繞了一個大圈,地上頓時燃起一個火環,將他們團團圍住,好似一個火焰舞台。


    幾乎是同時,在火焰燃起的那一刻,樂師們奏響了手中的樂器,火焰好像是聽得懂樂理一樣,也跟著節奏歡快地跳躍起來。


    大家都圍了過來,臉上堆滿了驚歎和笑容。有人起了頭,拉著身邊的人圍著火焰踏起了舞。


    為首的人臉上帶著一個奇怪的獸形麵具,後麵加入的人也帶著麵具。池影覺得很是新奇,隨手拉住一個路人便問,


    “他們怎麽戴著麵具啊?”


    路人回道:“這些麵具是豐收之神,我們帶上它一邊跳舞,一邊向上天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有趣!好玩!”池影拉住蔚霞,央求她幫自己也買一個麵具。


    這時晴媛她們幾個也湊了過來,“聽說這裏有祝禱表演,我們也來看看!”


    池影不客氣地往他們手裏麵各塞了一個麵具,“來啊!一起跳吧!”


    他們加入到了隊伍當中,踏歌的人越來越多,大家有序地跟著前麵領舞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像一條盤踞的巨龍。


    “有妖氣!”晴媛察覺一絲不對,她剛想召出紫靈劍,雅聞湊過來說:


    “津良城本就多奇能異士,他們常和人族打交道,多是一些安本守分的小妖。況且他們沒有傷人,我們無須太過緊張!”


    “那好吧!”晴媛聽話的放下了手,沒想到卻被雅聞一把抓住,她的臉瞬時變得通紅,


    “雅聞師兄……”


    雅聞笑容燦爛,左手拉住晴媛,右手拉住程慧,跟著人群轉起圈來。直到晴媛的左手也被旁邊的清芬拉住,她才發現原來大家換了舞步。


    晴媛有些尷尬,好在大家都沉浸在樂聲中,沒人察覺。


    池影跳得有些累了,她從人群中退出來,又從坤元袋裏麵取出一壺金穗酒,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了半壺。


    “啊!爽!”


    “池影!”蔚霞走過來,“別喝那麽急,小心喝醉了又頭痛!”


    池影正喝得高興,聽到蔚霞在耳邊念叨,忍不住黛眉微顰,忽而心中萌生了一絲惡趣味。她腦子一熱,一隻手摟住了蔚霞的香肩,將她禁錮在懷裏,另一隻手舉起酒壺送到她唇邊,


    “我的好姐姐,難得這麽開心,你別掃興嘛!”


    蔚霞被她忽然拉過去,腳步站不穩,紅唇被酒壺抵住,猛地灌了一大口的酒。


    “咳!咳咳咳……”


    “哈哈哈哈哈——”


    “月池影!你瘋了嗎?”蔚霞喉嚨火燒火燎,捂住胸口連捶幾下,她被嗆得滿臉通紅,眼淚都出來了。


    池影揶揄她,“世人都說‘快活似神仙!’你這個仙子一點都不快樂,不如脫去仙籍做凡人去吧!”


    蔚霞莫名被戳中心事,越想越氣,遂將這幾日的煩悶一股腦兒地傾瀉出來,“你別跑!給我站住,看我怎麽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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