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渾濁的眼睛裏麵,幾乎已經分不出來眼球和眼白,灰蒙蒙的一片看著極其可怖,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得見,定定地盯著一個地方不動,眼眶幾乎要瞪裂開來。


    身子弓著,佝僂而僵硬,皮膚已經僵黑的手,手指如幹枯的爪子,猙獰地蜷曲著,拚命往前伸著。


    “仙人!仙人!讓朕登上仙山吧!”他嗓子嘶啞,語氣卻越發的急切,聽著如指甲抓在瓷麵兒上,嘔啞扭曲。


    可沒有一個人進到屋子裏麵瞧他怎麽了,寢房裏空空蕩蕩的好像隻剩下他一個,空曠反常……


    不知道掙紮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他到最後還說了什麽,屋子裏的聲音隨著最後一滴燭淚滴在燭台上,喑啞沉默下去。


    終於,門被人推開了。


    拎著一盞油燈的德成,如同黑夜裏的鬼魅般,無聲無息地弓著腰,走了進來。


    掀開床幔,看到床上場景的那一瞬間,德成搖晃下,雙膝一軟,屏氣地跪在了床邊,等了好半晌,才慢慢地爬起來,伸手顫抖著,將皇上那雙充血瞪視的眼睛上,眼皮撫下來。


    “皇上……崩了!”他喃喃地,幾乎是以氣聲地道。


    “皇上崩了……”


    他的聲音隻有他自己能聽得見,枯站在床邊不知道多久,德成後退兩步,再次跪下,對著皇上重重磕了幾個頭。


    雖心中含恨,但德成在皇上身邊伺候了幾乎一輩子,此刻依舊是無法平靜,渾身的精氣神兒似被從骨縫筋髓中抽走了。


    一代帝王,終是落幕了。


    他腳步幾分踉蹌地走出寢房, 保義正帶著幾個人守在門口。


    見幹爹出來,趕忙上前,扶住他。


    夜色濃黑,鼻子還能聞到未散的硝火味道,耳朵還能聽見遙遙不知是何處傳來的,零星的爆竹聲音,約莫是此時依然未入睡的京城百姓燃放的,在此等本應歡慶的氣氛中,麵前的毫無光明與沉鬱,顯得格外的壓抑與陰霾。


    “幹爹——”


    借著微不可查的光鮮,保義忽然覺得,自己幹爹從未這般蒼老皺紋縱橫過,他想說什麽,卻喉嚨發緊,餘光瞄向那黑岑岑的寢宮,心中知曉,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


    “把這兒守好,要是還想要腦袋的話!”德成拂開保義的手,勉強站好,留下這句話,自己走進的黑暗之中。


    終是走到了大皇子殿下的寢宮。


    窗戶裏依然燭火通明。


    德成整理一下衣冠,垂頭走了進去。


    大皇子殿下依然穿著今天白日是那身華服,連頭上的發冠都戴的好好的,麵沉如水,站在書桌後麵,執著筆,若非他桌上的紙一字沒有,還真似心如止水那般。


    “奴才見過大皇子殿下……”德成低聲道。


    “嗯。”嵇書勤遲疑一瞬,將手中的筆放下,轉頭看了過來。


    “大皇子殿下……皇上,皇上崩了。”德成顫聲道。


    ……


    嵇書勤如一截兒木一般,就立在那兒,半晌無聲也不動。


    德成也不再出聲,屋子裏寂靜得連燭花爆開的細響都清晰刺耳。


    嵇書勤隻覺得恍然,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有點不真切,瞬時他的腦海中,與父皇相見相處的,那些並不算長的時日一幕一幕浮現。


    慈愛的,和睦的,虛假的,利用的……


    分不清究竟什麽是什麽,嵇書勤早已心中清楚自己為何會回宮,那段他以為的父慈子孝的日子,又是什麽換來的,底下究竟埋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嵇書勤依然會怔愣,甚至聽到德成的話後,覺得自己的手腳都不會動彈了。


    “大皇子殿下。”德成怕他魘著,再次輕聲喚道。


    “嗯,先秘不發喪,明日一早……讓憫兒進宮吧。”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道。


    剛那一瞬間,他甚至想讓嵇書憫現在就進宮,他做兄長的,此刻卻格外希望弟弟伴在自己身邊。他的弟弟,一定比他更能撐起一切。


    但他不能,他僵硬地站著,直到德成離開,房門傳來扣上的摩擦聲,湧進來的冬夜徹骨寒涼,籠著他。


    嵇書勤木然地從抽屜裏,取出個盒子來,掀開,裏麵是一串發舊的佛珠,是上次嵇書勤好久都未去皇後的宮中,皇後差人送過來的。


    當時嵇書勤直接將盒子收了起來,現在捏著佛珠,嵇書勤在心中念起了曾經不知道抄寫過多少次的佛經。


    等天將將要明的時候,他將佛珠戴在腕子上,朝著皇上寢宮的方向,鄭重地磕了三個長頭。


    陸梨阮昨夜睡得不安穩,外麵炮仗的聲音此起彼伏的,忽大忽小,有時剛有點困勁兒,就直接被震醒了。


    前幾年因為嵇書憫身子的緣故,府上也沒有守歲的習慣,整個府上到了半夜,就安安靜靜的了。


    但今年陸梨阮睡不著,索性想坐起身子,等著看爆竹什麽時候停歇。


    “怎麽了……”嵇書憫從淺眠中,被陸梨阮吵醒。


    “太吵了睡不著。”陸梨阮見他神色間帶著剛醒的昏沉,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我吵到你了?那我去外麵……”


    “別動,被子裏進冷風了。”嵇書憫按住她的肩膀,把自己的臉貼在陸梨阮背上,抬手替陸梨阮捂住耳朵。


    陸梨阮本來心中有絲莫名的煩躁,感受著嵇書憫隔著衣服傳遞過來的體溫和平穩的心跳,慢慢平息下來。


    等終於把陸梨阮哄得睡著了,嵇書憫神色間已經沒有了半點睡意,似有預感般,看了看皇宮的方向。


    初一一早,不管陸梨阮願意不願意,都被遠遠近近的爆竹聲再次吵醒,曾經陸梨阮所在的城市,一到春節是禁止燃放煙火的,所以沒什麽感覺,這幾年陸梨阮是深刻地感覺到了,人們對於過年的憧憬與喜愛,京城又比別處富庶,幾乎家家戶戶都歡鬧不斷。


    睜開眼睛時,陸梨阮下意識轉過頭,卻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


    “三殿下呢?”陸梨阮頭昏昏沉沉的,問端著水過來的青禾。


    “三殿下半個時辰前就出府了。”青禾幫陸梨阮理了理頭發,擰了溫熱的帕子給她。


    “初一這麽早要進宮嗎?”陸梨阮不解,記得去年嵇書憫是初二才進得宮。


    “奴婢不知,大約今年是大皇子殿下的規矩吧?”青禾柔聲,垂著頭,陸梨阮看不見她神色中的嚴肅。


    陸梨阮並無多問,等到用了早膳後,莊玉尋再次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府中,拿了陸梨阮擺在桌子上的點心:“怎麽瞧著像沒睡醒呢?”


    “本來就是沒睡醒,昨兒晚上睡得不踏實,大概是爆竹吵的吧。”陸梨阮撐著下巴,她身上穿著件月白色的夾襖,淺水藍色的絨裙,素雅清淡。


    因莊玉尋來時,也穿著深青色的裙褲,對府中眾人也一切如常,所以陸梨阮也未感覺到不同,但若是出門,興許就能察覺到,因為外麵的百姓大多在年節中身著鮮亮的顏色,街上也張燈結彩,年味十足。


    陸梨阮的衣著一向是青禾打點的,她對這些,向來也沒有什麽章程。


    “你這昨日了,今日還來,明日是不是也要來啊?”陸梨阮隨口問道,沒想到莊玉尋居然真的認真點點頭:“是啊,不然偌大一個京城,哪兒有我得容身之處呢?總不能隨著我那些個布下,在人家牆頭上過年吧?”她歎了口氣。


    陸梨阮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真在人家牆頭上過年當呢啊?這府上的牆頭沒有吧?”


    知道她說的是,暗中護衛的那些兵士,京城中有自己的守城軍,但莊玉尋手下帶領的,都是與她一起從邊關回來的。


    “怎麽沒有呢?”莊玉尋挑挑眉。


    “要不讓他們也都進來吃杯茶吧,大冷的天兒……”陸梨阮於心不忍。


    莊玉尋瞧出來,不放心上地搖搖頭:“沒事兒,這算什麽,去年過年時,上午我在挖出的戰壕裏臥著,下午賀平延在那兒蹲著,下麵的將士早都習慣了,京城比邊關暖和多了!”她大咧咧隨意道。


    “那等下送點熱茶過去吧。”陸梨阮也不強求。


    “晚上我便睡在這兒了!”等到了客房側間,莊玉尋大喇喇地往床上一倒,拍了拍床板道。


    “你快起來,這兒多久沒有住過人了,小心蹭你一身的灰!”陸梨阮以為她在開玩笑,想拉她起來。


    沒想到莊玉尋是認真的,等她下午再說的時候,陸梨阮挑挑眉:“嗯?你今兒真的住在這兒?”


    三皇子府上基本沒有過夜的客人,以嵇書憫的性子,也不喜歡旁人留宿,這是他與梨阮兩個人的家。


    莊玉尋一個女子,雖說同陸梨阮交好,如今她的家人也不在京城,但主動提出在旁人家留宿,也……不是很對勁兒。


    陸梨阮臉上的笑容隱了下去:“你到底有什麽沒和我說?”


    莊玉尋盤腿坐在床上,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陸梨阮坐下說。


    “三殿下今兒晚上要宿在宮中,我在這兒陪著梨阮。”她如實道。


    “為何……”陸梨阮話說到一半兒,眉頭忽然擰起來。


    她不確定的問:“是……皇上那邊……”


    莊玉尋隱晦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是今兒早上才知曉的,但現在宮中是什麽情況,我也不知道,但三殿下交給我的任務就是保護梨阮你的安全,所以從現在開始,在沒有三殿下的消息前,我會在梨阮身邊寸步不離!”她神色堅定。


    陸梨阮此時還未想到,皇上已經駕崩了,畢竟拖了太長時間了,也實在是太突然了。


    但看莊玉尋嚴肅的樣子,陸梨阮也並沒有異議。


    事發突然,嵇書憫必然必然不可能害自己,在情況未明之前,自己能做的,便是不添麻煩,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梨阮別擔心,你知道的,萬事早有準備。”


    陸梨阮與她對視一眼,知道她在說什麽,沉重地點了點頭:是啊,嵇書憫籌謀了不知道多久了。


    不知道此番,能不能得償所願,得償的是誰的願……


    果然,到了晚上,宮中依然沒有消息,京城內依然熱鬧非凡。


    初二一早,原本是朝臣進宮麵見皇上,為皇上祝福的日子,但宮中傳出消息,皇上身子不適,就不讓朝臣進宮了……


    原本此事,便是二皇子一派牽頭提起的,如今不不清不楚的……以二皇子為首的一派,像是嗅到不同尋常味道的獸,怎麽肯善罷甘休,於是二皇子於宮門前,求見父皇,卻並未被準許。


    “太醫診斷,父皇如今不可有任何閃失,不能見回風,二皇兄還是等父皇稍微好些了……”嵇書憫見到嵇書翎時,慢條斯理道。


    他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但在嵇書翎看來,他不過是在掩飾太平強撐著罷了,畢竟他所說的借口實在是太拙劣了!


    “父皇如今如何,怎麽能是你嵇書憫一人說了算的!你自幼便膽大包天,你究竟把父皇如何了!”嵇書翎再沒任何耐性了,氣燥地指著嵇書憫,大聲質問道:“父皇是不是被你給控製住了!我勸你老老實實讓我去見父皇,莫要一錯再錯!”


    “哦?為父皇看診的幾位太醫都在此,你執意令父皇陷入險境,又是何居心?”嵇書憫沒有半點被他影響,攏了攏衣袖,輕聲反問。


    嵇書翎並不是自己來的,而是如上次一般,帶了一眾臣子一起。


    兩位皇子在前麵劍拔弩張,身後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成算,卻也不敢隨意開口。


    嵇書憫一人當關,最終將嵇書翎擋了了回去,氣哼哼地離開了。


    嵇書翎與眾臣子離開後,嵇書勤自裏屋走了出來,站在嵇書憫身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剛才一直都在,但在嵇書翎詢問他在何處時,嵇書憫並未回答。


    “他會按你所想行動嗎?”嵇書勤輕聲詢問道。


    “應該會吧,他怎麽會放棄這等時機?”嵇書憫淡淡道。


    等出了宮門後,嵇書翎臉上掛著的怒氣衝衝一瞬間消散了,他冷著臉,手在袖子中攥成拳,激動得有些微微發抖。剛在宮中那般激動,是他故意為之,以在嵇書憫麵前掩蓋自己的真實情緒,不希望他瞧出一點端倪老……


    “父皇……應該是已經崩逝了。”他額角的青筋崩凸,從牙縫中擠出來,神色間半點哀傷也不見。


    “是時候了,我要讓嵇書勤嵇書憫知道,不到最後一刻,鹿死誰手都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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