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鬧鬧的新年過去,人人都長了一歲。


    待得春暖花開時,刑昭昭發現自己的衣裙都短了半截,不止自己,就是弟弟的衣裳也總是抬起胳膊露出了腿,大約是福田院的夥食還算不錯,她與弟弟都像抽芽的枝條一般在這個春天長了個子。


    她借著弟弟休沐那日帶他去鳴沙縣裏買布,想要去看望母親,卻撲了一個空,王婆勸她,“你娘現在有好日子過了,你們莫去打擾她,就當你們母子緣淺吧。”


    話是這樣說,可零零散散的禮物卻總是由王婆送過來,大多是衣料,或是做好的衣裳、鞋子,有時也會是珠釵、耳墜、玉佩這些稀罕的物件。


    王婆笑得和藹,“那位吳老爺很疼你娘。”


    刑昭昭低頭揉著衣角,眼尾微紅,語氣裏有藏不住的埋怨,“自她走後就再沒見過阿承。”


    “傻孩子,那些剛好合身的衣裳鞋子,哪一件不是你娘親手做的。”王婆失笑,末了歎口氣道:“不管隔著多遠,你娘的心總是在你們身上。”


    “那……我娘她過得好嗎?”刑昭昭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心底藏著的憂慮,“那位吳夫人我見過,仿佛並不好相予的樣子。”


    王婆倚在炕桌上,笑容幽幽,“哪裏的日子好過呢?”說完她見刑昭昭一臉擔憂,忙又道:“有吳老爺的照拂,你娘的日子也不算差,你瞧她上次送你的那對鐲子水頭多好。”


    刑昭昭素白的腕間光禿禿未戴任何首飾,她真心道:“婆婆,您跟我娘說讓她照顧好自己,不用總給我們送這些。”


    “剛說你是傻孩子,你可真就是傻丫頭呀。”王婆歎息,“你娘就你們姐弟兩個孩子,她不對你們好,還對誰好呢。她給你,你就好好收著吧,都存做嫁妝。如今你都是大姑娘了,若不是你娘身份特殊,如今也該給你議親了,你自己可有瞧得上的少年?”


    刑昭昭怎麽也沒想到話題會轉到自己身上,她到底是年輕的小姑娘,一張俏臉瞬間就紅得似滴血一般,結結巴巴道:“我……我可不想嫁人,現在就……就挺好的。”


    小姑娘的表現惹得王婆大笑不止,待到笑夠了才認真道:“這世上既有你爹那般不著調的混賬男人,可也有溫柔磊落的好男兒,你若遇到千萬不要辜負。”說完她又忍不住憂心,“你呆在福田院,那裏不是老頭子,就是小孩子,怕也遇不到什麽年紀合適的少年。罷了,你既叫我一聲婆婆,我總要為你上些心,我會幫你尋摸著看的。”


    刑昭昭再也坐不住,她跳起來扯著弟弟道:“婆婆,我還要帶著阿承去買些麻布,給他做夏日的衣裳,就先走了。”


    說罷帶著刑承毅落荒而逃。


    一直安靜吃著糖糕的刑承毅,被她拉著跑出王婆家,這才老氣橫秋道:“誰說咱們福田院沒有好兒郎,我瞧著院長就很好。”


    驀然聽到鮑奇羽的名字,刑昭昭的神色微滯,但她很快就恢複正常,伸手刮了一下刑承毅的鼻子,“這話可別亂說,院長那樣的人材,豈是咱們夠得著的。”


    那是她漆黑世界裏的明月,皎皎掛在天邊,能偶爾抬頭瞧瞧就好,別說是得到,就是伸手都覺得是褻瀆。


    “我知道。”刑承毅小小的臉上很是鄭重,“夫子說人分三六九等,木分梨花紫檀,大約院長就是名貴的紫檀,而咱們應該就是尋常的梨花……不,咱們是山上隨手可撿的爛木頭吧。”


    弟弟既稚氣又功利的話讓刑昭昭竦然心驚,聯想到他之前有個做貪官的夢想,她想了想努力讓語氣平靜道:“便是爛木頭也能生火做飯取暖,並不是全無用處,咱們也不用妄自菲薄。”


    刑承毅自記事起就住在夏旺家裏,在那裏既得不到疼愛,又得不到尊重,還要事事小心看人臉色,導致他的性格既怯懦自卑又偏執陰暗,以前還不明顯,現在隨著年紀漸長,閱曆的增加,又遠離了帶給他陰影的夏家人,他骨子裏的偏執陰暗漸漸冒出頭來。


    “做爛木頭又有什麽意思。”刑承毅撇撇嘴不屑道。


    刑昭昭心在往下沉,她默默望著弟弟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想了好半天才幹巴巴的擠出一句:“阿承,咱們是人,不是木頭,就算咱們生來卑微,可是如果我們努力也能過好自己的日子。”


    刑承毅彎彎唇,似笑不笑道:“阿姐,什麽是暗娼?”


    春風拂在身上暖洋洋的,可刑昭昭卻如墜冰淵,身上的血都冷了,她有些不敢相信道:“你說什麽?”


    “我那日聽到舅媽說咱娘是暗娼,當時你氣得都瘋了,什麽是暗娼呢?”刑承毅眼底的墨色似一潭深水,幽暗冰冷。


    “那是罵人的話,你不需要知道。”刑昭昭倉皇的垂下眼,語氣幹澀。


    而刑承毅卻沒打算任她逃避,他的心中也窩著暗火,自除夕那夜燒到今日,他童稚的聲音帶著刺耳的尖利,“哼,我都知道了,阿娘為了錢跟男人睡覺,她就是那見不得人的娼……”


    最後一個字未能說出口,它消失在重重的一記耳光中,刑承毅小臉一偏,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他卻似不能相信,從小到大對他疼愛有加的姐姐打了自己。


    “你打我?”他嘟起嘴,震驚大過於傷心,“阿姐,你打我?我是讀書人,你居然敢打我?”


    他的問題得到的是另一記響亮的耳光。


    “刑承毅,你看看你都說了什麽胡話?你是讀書人?哪本書裏教你說出這些混賬話的,如果你讀書學到的就是這些,那麽這書不讀也罷。”


    刑昭昭氣極,身體都在顫抖,這是她的弟弟,從小小的粉團子一般可可愛愛的弟弟,如今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討厭你,也討厭那個不要臉的娘,我最討厭你們了。”刑承毅惡狠狠的推開她,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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