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空雙手一招,數根藤蔓自他身後揚起,疾速向安延那下墜之處而去。


    然而不知何時,朝陽被一片濃雲遮蔽,高台之下也生起一片霧靄。那數根藤蔓什麽也沒抓住,悻悻地回到莫空身邊。


    這些藤蔓均為建木根係,遍布整個京師地底,無論攻防還是捕人,絕無失手之理。


    莫空心中一凜,徑向欄杆外高高躍下,寬大的白袍灌滿了風,宛如一隻白鶴。


    當他雙腳落地時,那裏雖已躺滿了被處決的人犯,鮮血浸透了鞋襪,可哪裏還有安延那的屍體?


    他當然知曉人從高處墜落之後,必然是肢體碎裂,慘不忍睹,若說屍身已毀,如何半點碎塊也不見?


    一定有什麽人,或者什麽東西,從半空中截走了她。


    “來人!”莫空向四周喚道。他知道附近還有不少充任劊子手的士兵。


    沒有一聲應答。


    濃霧翻滾著逼近,不知士兵們去了何處。


    “霧氣”原本是莫空的拿手好戲,先前他便是利用阿逢,在濃霧中占據了公主府邸,將所有人拖入了臘梅樹下的迷夢。


    那是梅樹將地下的雨水汲取了,再趁人不備,悄悄在葉片中蒸騰而出……


    可眼下這股霧氣卻透著一股無法明說的詭異。


    這是死亡的氣息。正如亡人踏上奈何橋之前,渾渾噩噩經過的黃泉之路。


    莫空“死”過數次了,他堅信自己的奪舍之法,能讓自己永久地遊離於死亡之外;他也能用成千上萬普通人的死亡,滋養建木,使它變得更加瘋狂、更加黑暗。


    按說他最為藐視的便是死亡,按說這個巨大都市中,對他而言已沒有秘密。


    可當他麵對這團濃霧時,腳下卻如生了根,竟不敢向前一步。


    一聲微微歎息,穿過空間和時間,準確地傳入莫空的耳鼓。


    他再次召出藤蔓,將自己周身護持住,然後脫出陰神,打量自己身邊的每一個角落——四處徘徊著剛剛被他處死的人犯,他們的影子痛哭著,年輕的母親試圖再哺育一次嬰兒,老者徒勞地尋找早已滾落的頭顱,中年官員眉頭緊皺,仿佛對這個王朝的未來已毫無信心;隻有僧侶麵容平靜,他們雙手合十,正在等待護法來接……


    然而莫空卻未發現安延那,無論她是死是活。


    等等!為何還有很多禁軍士兵的神識,也在不知所措地遊蕩著?!


    有人,或者有東西早已潛入了這裏,幹淨利落地殺死了他們。


    莫空忙將神識拉回肉身,取出一台手弩,向天上發出一支響箭,許威的淨塵司親兵就駐在府外不遠處。


    馬蹄陣陣,許威的人很快便到。


    土石翻滾,數十根巨大藤蔓伸出地表,巡視著每一個細微之處。


    莫空的心漸漸舒展了些,準備踱步阜外,與許威會合。


    然而濃霧沒有半點退去的意思——又是一聲歎息……似乎比上回更近了些。


    也許,就在自己身後?


    莫空猛然回首,隻見距自己一丈多處,立著一副高大、詭譎的鐵鎧甲!


    黑色的插著黑翎的胄、黑色的魚鱗甲片、黑色的大護胸鏡、黑色的殘破披風。兩肩獸頭高聳,半尺的獠牙伸出口外,臂甲上則盤著虯龍。


    一柄長長的雙手長刀跨在腰間,黑柄黑鞘。


    最具壓迫感的還是那副凶神惡煞般的麵甲,活像佛寺殿前的天王塑像,足以看穿世間一切魑魅魍魎。


    看不到任何軀體,感受不到任何活物的跡象,鎧甲就那樣佇立著,仿佛自開天辟地以來,便已經紮根此處,在靜靜等待他、審判他。


    莫空不由向後退了一步,祭起藤蔓來,待要向前攻去,可一錯眼,那鎧甲已然消失不見。


    “你是何人?”


    沒有應答。


    莫非隻是幻覺?莫空在心中這樣問自己。


    他真的什麽都不怕麽?


    那兩隻黑洞洞的眼眶,如同深淵,仿佛地獄,似乎遲早會有“陰司使者”從中飛出,將莫空這個遊離於生死之外的靈魂捉拿歸案……


    莫非是季如光……又回來了?!


    他浸淫飄沙法術多年,深知靈囚的可怕,然而那次上元祭後,正是他親自指揮力士們,將季如光投入滾滾鐵水。


    攪拌……再次攪拌……他在那熔爐邊待了整整一個時辰,才確認季如光已肉骨不存,絕無複生之理。


    靈囚不會死,可前提也是尚存肉身,若打成鐵花了,還有哪門子可活?


    那個上元夜的鐵花,是莫空幾生幾世以來,所見最為絢爛的。


    況且天公作美,當夜還刮了好大一陣北風,那些細碎的鐵屑,比鴻毛還輕,鬼知道都被吹到什麽天涯海角處……


    莫空深深呼了一口氣,將所有藤蔓盡數收起。


    眼下最重要的,難道不是追回壽安公主麽?


    淨塵司的兵馬黑壓壓站了一院子,許威跪倒在莫空麵前。


    “國師仙人!徐守成父子欺君,陛下已然知曉,命屬下前往追擊。”


    他麵有難色,“隻是……屬下怕壽安公主有……有妖法……還請國師同去!”


    莫空“哼”了一聲,跨在一匹白馬之上,心中焦慮。


    千算萬算,竟然不知道安延那竟是靈書女……這個女人瞞了一輩子,瞞過了她在草原部落的主人,瞞過了皇帝,甚至瞞過了他和季如光……


    靈書女不通法術,可她們卻能吟誦曆代明女的所有詩篇,會讓符壽安通明無惑——當然,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假如一位靈書女,願將自己的心頭血獻出,為候選的明女飲下,這位明女便會直接繼承曆代明女的所有記憶——這可不是背幾篇史詩能比擬的。


    她會真正地覺醒,手腕上的阿豸達哈棲脊骨,便再也無法束縛她了,若此時與她鬥法,實在不知勝算幾何,更何況許威這些塵體凡胎。


    莫空玩味著,如此說來,她們已自己眼皮子底下籌謀日久,這份心機智略,倒真與八十年前的人兒毫無二致……


    當然他又想到,符壽安母女情深,斷不至於用如此酷烈、決絕的方式——不如與她鬥鬥法,看她究竟覺醒了幾分;再與她敘敘舊,看她是否還記得當年的“阿空”。


    他又興奮起來,使勁夾了夾馬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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