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壽安從一種極馥鬱的香中蘇醒。


    這香氣自院中襲來,縈繞在公主府中每個角落,甜絲絲的,暖暖的,正如美人的體溫,讓人留戀床榻,再也不想起來。


    四周靜悄悄的,簾幕緊閉,莫非天還沒亮?


    京師守歲是要通宵達旦的。


    符壽安隻記得,大家在梅樹之下載歌載舞,被枝葉和花瓣包圍著,那春梅比三月桃李還要嬌豔……


    季大薩寶破天荒地跳了支鷹舞,那是蔥嶺遊牧民對天空的敬意,在中原很難看到……


    他身上散逸的氣息,讓她想起了在冷冽的高山之上,挺拔的青鬆……梅香雖然徹骨,可動人心魄的卻是青鬆。


    符壽安是真的想把昨日永遠留住。


    可還是必須起床了。


    今日是大年初一,她需要過目給父皇、母妃和太子、永王等所有皇親的禮物——


    說是禮物,其實都是些符壽安親自手作的經文繡品,道家祈福畫屏。


    若論市價,根本值不了幾個銀子。


    畢竟符壽安身份特殊,從小到大,她並未有過尋常公主該領的俸祿,母妃被囚,也更沒有私房可攢。


    但一朝得見天日,無論是誰,都會拿世俗的標準來評判她。


    沒有多少細軟金銀,就隻好親自動手。哪怕再厭惡皇家氛圍,禮數是不可失卻的。


    她所處境地微妙,為了能確保自己在離開之前不過多的被父皇注意,她必須在這些事情上,不讓人拿住把柄。


    她伸了個懶腰,抖擻四肢,款款披上衣服,伸手將窗簾拉開一半。


    晃眼的陽光一下刺進臥房,天空碧藍,符壽安不由將有些不適的眼睛半遮了遮。


    院子裏幹幹淨淨,時不時有幾位侍者端著果品、衣物往來。昨夜又是跨火堆,又是擺宴,大家要拾掇好久吧……她不禁有些過意不去。


    隻是在這萬象更新的日子,這院中卻有些不合時宜的破敗——那棵昨夜絕美的大梅樹,今日卻光禿禿的,沒留下一片花瓣、一片葉子,光禿禿的。


    它枯萎地如此突然,正如它毫無征兆地綻放。


    更令她詫異的是,那樹下竟坐著一個女子。


    她背對著公主的臥房,披著赭紅色的袍服,斜倚在樹幹邊,前麵似乎還有個小案幾,背影既熟悉又陌生。


    符壽安視線模糊了,她不禁穿好衣裳,輕輕推開房門,來到梅樹下。


    “殿下醒了?”


    樹下的女子沒有回頭,但聲音卻嬌豔無比。


    “純兒?!”


    符壽安詫異道,“怎不去房內休息?或者加些衣服,會生病的。”


    玉純緩緩將身子轉過。


    她用了胭脂,描了眉,還貼了梅花狀的花鈿,媚眼如絲,白皙柔膩的肌膚從脖頸處不經意地露出,哪怕懶懶坐在那裏,卻將腰肢和臀部的曲線隱隱顯出,洋溢出誘人憐惜的風情。


    符壽安從未想到玉純竟會如此美豔。


    在她的三位伴讀女修當中,玉純最聽師父的話,自小便不愛花衣裳,不喜打扮,清湯素麵十多年,念經屬她最認真,喜怒不形於色,乃是典型的“道門中人”……


    “純兒真美啊!”


    她由衷讚歎起來。在玉純麵前,自己倒像個不擅粉黛的小孩子了。


    “美有什麽用?”玉純不經意地將頭發撩過,“花期太短,人身難得。”


    符壽安見她麵色複雜,答非所問,不知在哪句經文上修得癡了,便開導她:“若隻論花期,那的確不算長,可天有四季,樹總要因時而化,今年開敗了,明年還會繼續綻放,這不是自然之理麽?人自和花不同……”


    玉純聽完,竟有些苦澀的一笑,輕輕起身,看著符壽安,表情有幾分嬌羞。


    “昨日除夕,又是煙花,又是儺舞,甚是熱鬧,便想著今日一早,來此賞花應景,沒成想,讓公主見笑了。”


    “愛美之心,人人有之,何來見笑一說。純兒難得有此興致,是好事啊!”


    玉純溫婉的笑著,忽然似乎看到了什麽:“殿下鬢間有一片落葉,待我摘去了。”


    纖纖素手伸過來,白得發光,指甲殷紅。


    正當此時,一陣鑼鼓聲由遠及近傳來,接著就是玉真,她從外院一路跑到梅樹邊:“殿下醒了?純兒可有服侍洗漱?”


    玉純尚未答話,符壽安已替她圓了謊:“已洗漱過了。”


    玉真不疑有它,也發現了玉純的不同,驚喜道:“純兒何來這大紅衣服?煞是好看!”


    玉純微微一笑,站起身子,將小案幾收拾在一邊。


    “前幾日宮裏送來的,我記得是有一匹紅紗的,就是沒想到,純兒的手藝這麽好。”


    符壽安欣賞著那身紅色的衣裳,由衷的感歎。


    多年來,她看過很多一輩子都在刻意壓抑自己的人,他們很難獲得真正的快樂。


    她雖有些意外玉純今日的舉動,不過卻記得玉純跟她說過的“從心所願”。


    既能說出這話,說明玉純心中也是這麽想。


    所以,她自然更希望玉純能找到自己的本心,無論仙山求道還是踏步紅塵,若時機到了,她隻會送上祝福。


    “對了殿下,外麵來了好多百姓,敲鑼打鼓,還抬了豬牛羊,想請壽安公主殿下賜大家符水,季大人想和殿下商議一下。”


    聽玉真提起季如光,符壽安心中微微一動,她又想起他的舞姿、劍技和青鬆般的氣息。


    她麵上微微一紅:“那便還是去密室吧。”


    元日放假,季如光並未著淨塵司的勁裝,而是穿了身墨綠色的圓領袍,做工考究。乍一看,倒像哪位貴胄家的公子,更是應了“崖上青鬆”的景。


    季如光一絲不苟的向她行了禮,又請玉真端來一碗養生茶,可助公主消解昨夜的酒食。


    玉真走了,隻剩下她們二人,季如光依舊還是規規矩矩的以公主相稱。


    年紀大了,就是這樣不容易變通。


    符壽安在心中暗暗腹誹著。


    明明昨日符壽安雖讓季如光不再對自己稱臣,叫自己壽安或蟲娘便可。


    季如光卻無論如何也改不過來。


    初時符壽安還有些懊惱,誰知季如光卻告訴他,自己在世上漂泊多年,其實官位爵位早已是身外之物。


    行走宮闈時循規蹈矩,不過是為了行事方便,少找麻煩。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誰的臣,也不在意什麽地位高低,王侯將相公主皇孫之身份,在他看來俱是浮雲。


    可每次隻要對著符壽安,無論是稱公主還是殿下,短短二字,總有一種非同一般的珍重,每每叫出口,都讓他覺得心中安定。


    想到季如光說這句話時的認真神情,一絲莫名的馨甜又縈繞在符壽安的心裏。


    隻要自己在季如光眼裏心裏,是與旁人不同的,公主這個稱謂便自然帶有了一些別樣的情愫。


    於是她頓時也不計較了,稱臣便稱臣,公主便公主。


    好聽,愛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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