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光看著符壽安,她的語氣雖變得冷硬,但緊緊攥住匕首的手,盈盈含淚的眼睛,都出賣了她的心跡。


    世人都說什麽秘密也逃不過壽安公主的眼睛。


    卻沒有人知道,壽安公主自己的眼睛,也會藏不住秘密。


    季如光的語氣變得更加柔軟,他搖搖頭,輕輕開口:“上一任明女,已經死在了八十年前的飄沙。”


    符壽安突然頓住。


    “而且,我上次說讓殿下隨我去飄沙,打開封印,並沒有騙殿下。”


    符壽安聽到這句承諾,終於輕輕鬆了口氣。


    “隻不過,通商隻是目的之一,我還必須弄明白……為什麽……”季如光的語氣突然變得沉鬱:“為什麽我會一直活著。”


    雖然季如光平日總是以嚴肅居多,但偶爾也會願意同手下甚至自己開開玩笑,無論做什麽,總是雷厲風行,幹脆利落。


    這是她第一次,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無盡的疲累。


    “季如光,你……是哪一年生人……”


    “我二十三歲的那年,先帝的父親,從廬州起兵,直指永寧。”


    符壽安愣住了。


    “這麽說……這麽說……玉璧大戰的時候,你……”


    “我那時剛滿二十歲,前朝末帝封我為明光候,把我從並州,調去了玉璧。”


    “所以,你親身經曆了玉璧大戰?你其實什麽都知道?”


    符壽安睜大了眼睛。


    季如光卻搖搖頭:“我確實親眼看見,玉璧是被從天而降的夜猙所毀,可惜,我隻是一個守將,並非神殿的神使,當時的明女……名叫娜娜……她把我和我的十一個兄弟,都做成了靈囚。”


    季如光一邊說著,一邊看向車窗,那裏的簾幕露著一條縫,灑進了一線天光。


    “變成靈囚之後,我們力量很強,強到可以抵禦夜猙的進攻……我們無休無止的廝殺著,戰鬥著,但即便如此也無法殺盡它們……於是,我們從開始的想要得勝,變成了死守,從死守……隻為了給明女爭取到封印的時間……現在你也知道,我們成功了。”


    “然後呢……”


    “然後我暈了過去……等我醒來,玉璧已經成了一片死地——我所有的兄弟們都死了,隻有我還活著。”


    “可是……不是說,靈囚不死,是因為主人不死嗎?”


    “殿下誤會了,千線叟和嬰啼童子這些東西,並非真正的靈囚,他們隻是一些人模仿著製造靈囚的方法,造出來的妖物傀儡。鄭三才,呼衍氏,其實也是被改造成了這種妖物,隻不過,它們更加低級。”


    “原來如此……”


    季如光抬起頭,歎了口氣:“在這世上,真正的靈囚,隻能被明女造出,而她們,也不是為了明女的私欲而出現。


    世間萬事,自有天數平衡,一物死,一物生。


    所有靈囚,其力量和壽數皆有來處。


    而我和我的十一個袍澤,之所以能成為靈囚,是因為我們身上背負著其它瀕死戰士們的神識……


    我們自願成為靈囚,甘願放棄人的身份,隻是為了……為了不讓夜猙,突破玉璧,南下中原……”


    季如光緩了緩,又重新開口。


    “當然……那時候,時間緊急,我對這些並不了解,這些,都是我在之後的流浪之中一點一點查證出來的。


    真正的靈囚,在身上的神識夙願完成之後,便會徹底消散。


    所以,按照常理,我應該跟我的袍澤們一起死去,可是……我卻一直活了下來……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麽,我也找不到答案。”


    “長生不死……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符壽安笑著說道,麵上的笑容卻帶有一絲嘲諷,剛剛墓穴裏的米婭後人,為了讓米婭長生不死的活著,甚至不惜犧牲那麽多人的性命。


    “這世上,沒有無代價的長生。”


    季如光的苦笑著:“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在夢裏回到那個血腥的戰場,一次次看到我的手足同袍死在麵前,精神的折磨和身體的劇痛倒是其次,最可怕的,是我還會有殺戮的欲望……因為我成為靈囚,便是為了殺戮敵人而生,如果我放任自己,不加以控製,就會……是公主看到的那樣……”


    符壽安聽到這裏,心裏頓時一驚。


    她想起了那山洞裏倒伏一地的行屍,也明白了季如光一開始時,為何還在勸阻自己離開他。


    季如光看著符壽安,露出了一絲慶幸的神色。


    “還好,你身上的明女力量,能讓我平靜下來……我才不會……不會……”


    說到這裏,季如光似乎也有些無措起來。


    符壽安一抬眼,莫名便掃到了季如光微微抿住的嘴唇。


    一陣火熱立刻又衝上麵龐,她想起那個吻,也想起了自己身上那些奇怪的火焰流動。


    “所以,你知道……那些能讓你平靜的火焰,是什麽嗎?”


    話說出來,她才意識到自己竟不由自主的壓低了聲音,聽著竟十分的扭捏。


    符壽安頓時有些懊惱,忙將手邊的茶杯拿起,憤憤的一飲而盡。


    再看季如光時,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臉上的陰鬱竟散去了多半。


    自己的舉動,很好笑嗎?


    符壽安更加憤憤的想。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季如光老實的回答:“我所看過的文書裏,也……沒有這一節。不過公主放心,臣……臣一回去,就會讓莫空為臣配製新藥。


    公主也可自己留意,還有什麽時候會出現這樣的火焰。”


    “季如光,你不會說話,可以不用說。”


    符壽安突然非常後悔把他叫進來。


    季如光也不再糾纏這個話題,他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麵,發現已經離公主府不遠了。


    “公主,此處離府中隻有百步之距,此次史家作惡證據已經十分充分,臣接下來,可能還需要借公主之力,將史家一舉掃清,還請公主鼎力相助。”


    說罷,季如光便起身出了車廂,將玉真換了回來。


    但符壽安卻依舊沉浸在剛剛的思緒裏,無法輕易抽身。


    她還要相信季如光嗎?


    符壽安想起了在臨天門時季如光的邀約,那時她不在乎季如光圖什麽,隻在乎能不能離開,可眼下呢?為什麽突然躊躇了起來?


    她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季如光比她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測,他活了一百年,走過的路無數,他甚至……隻是個靈囚。


    但符壽安還是擔心,自己會陷進他那雙看不透,猜不明的眼睛裏,她害怕失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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