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未見,若是讓姬玉軒來說謝晏辭這人的變化,他最先提的定是這麽幾個字——


    不要臉!


    浴房之內,謝晏辭已經如願以償的泡到桶裏了,卻還是對著外麵得寸進尺。


    “公子仁善,可否再幫謝某一個忙?”


    “說。”


    “幫我搓個背唄?”


    “滾!”


    姬玉軒扔下葫蘆瓢,濺了謝晏辭一臉的水。


    厚顏無恥,當真是不要臉!


    姬玉軒冷哼一聲,束起洇濕的頭發,徑直離去了。


    謝晏辭被水花打得猝不及防,抬手抹了把臉,道:“都是男人,搓個澡而已,公子別這般小氣。”


    地痞。


    市井地痞!


    堂堂西楚皇太子,隻是上了個戰場,怎的連瓤子都換了?


    臨走之前,姬玉軒聽到他這麽句,毫不留情的把一桶熱水都倒了進去。


    “燙燙燙燙燙燙!公子別加水了,再加都要煮熟了!”


    姬玉軒:“……”


    煮熟了就當下酒菜。


    姬玉軒走了,大門一鎖,抬腳就走,將謝晏辭一個瞎子留在了浴桶裏。


    “公子,公子?”


    謝晏辭又喚了兩聲,確認真的是沒人了,便光著膀子,坐在桶裏,頗為手足無措。


    ……他這是,又觸犯天條了?


    衣服在哪兒?不知。


    拐杖在哪兒?不知。


    浴房的門在哪兒?還是不知。


    謝晏辭靠著浴桶,簡直是受夠了兩眼抹黑的日子。


    他想出去,想了很多次,卻都沒邁出去。


    萬一,那小廝在這兒沒走呢?他不就丟臉丟大發了?


    謝晏辭思量半天,等到這水都變成溫的了,他還是沒能出去。


    “……”


    阿軒……


    謝晏辭心裏一跳,心尖尖上忽然冒出了個名字。


    都說人在無助之時,最先想起的,便是最在乎的。他並非是忽然想到了阿軒,而是一直壓抑著不發,一直想著等一切結束了他就去尋他。


    倒不是纏上去,求一個破鏡重圓,就是想遠遠的看著,哪怕這輩子都遠遠的看著。


    可方才那一瞬間,他忽然不想了這樣了,他想去到他身邊,一直守著他。


    謝晏辭垂著眸,人是在浴房裏坐著的,可神思早已回到了西楚。


    他現下隻是受了重傷,盲了眼睛,在這庭院中每日還都有人照看著,尚且覺得難捱困囚,可四年前的姬玉軒呢?


    那時的他得有多無助?


    謝晏辭閉了閉眼睛,忽的笑了起來。


    走到半路,姬玉軒轉腳折回,剛進到這屋子裏,便見著謝晏辭坐在浴桶裏傻笑著,也不知道在笑些什麽。


    姬玉軒抿了抿唇,眼底驀的多了抹憂心。


    他不記得這人腦子有什麽問題啊?還是前幾日的窗口開得太大,真就給他吹傻了?


    “起來,帕子衣衫都放在了玄關處的凳子上,自己穿好了出來。”


    姬玉軒扔下這麽一句,獨自回了廳堂。


    謝晏辭卻是身形一僵,嘴角也頓在了那裏,好半天沒反應。


    姬玉軒等了片刻,沒聽見水聲,倒是聽到了謝晏辭的驚呼。


    “不是……你一直在這兒?!!”


    *


    早春的楊柳吐了嫩芽,半月已過,寒風回暖,謝晏辭的眼睛裏,模模糊糊的,終於能瞧見些東西了。


    細細算來,他被關在這庭院裏,竟已有百天,前半截兒受辱,後半截兒雖然算不得好過,但新來的小廝人還不錯,並未怎的難為他。


    謝晏辭能瞧見的第一樣東西,是腳下的門檻,方一開始沒留意,後來意識到了,第一個喊的便是姬玉軒。


    “公子,我好像能見著亮光了。”


    雖然看不很清,但已能辨得出輪廓。


    他背後,姬玉軒身形一頓,半響才道:“……挺好。”


    比他想的早了些。


    謝晏辭會眼盲,是因著他給的湯藥,複明是早晚的事,隻是現下他身上的傷疾還未好全,複明的早了些。


    但也無礙。


    姬玉軒說罷又道了遍:“挺好的。”


    你好了,我就該走了。


    病了這麽些天,謝晏辭手裏的拐杖都要被他盤包漿了,待他能全然看清楚眼前東西時,院子裏早沒了第二個人。


    他找了找,沒找到,轉身朝著身後看去,那扇一直鎖著他的大門也敞開著,不知何時沒了鎖鏈。


    “有人嗎?”


    沒有。


    謝晏辭走出了門。


    他腿上的傷沒好全,走路不利索,拄著拐杖往門口一站,過路的人都會瞧他一眼。


    謝晏辭一愣。


    看著眼前的情狀,他眉頭不自覺的蹙了起來。


    關他的地方不是皇宮王府,不是偏僻的郊莊,而是人來人往的街道旁,一座門朝著長滿石苔的胡同,清幽又雅致的院落。


    謝晏辭握著木棍的指尖泛白。


    為什麽?


    為何?


    救他的人是誰?看著他的人又是誰?


    謝晏辭回想著近日的種種,腦海裏陡然生了個大膽的猜測。


    他心髒狂跳,恨不得都要從嗓子裏蹦出來。


    阿軒,阿軒……


    扶著架車的路人從他身邊走過,謝晏辭開口便叫住了他,詢問道:“這裏是何處?”


    “此處名喚烏枝,這裏就是鎮子。”行人回道。


    烏枝……


    得了答案,謝晏辭鬆了手,他按捺不住的心跳也隨之冷靜了下來。


    不是臨昭上都,不是藥王穀,也不是,阿軒……


    謝晏辭茫茫然的道了謝,靠在那門框上,笑自己癡心妄想。


    姬玉軒是臨昭皇帝的親弟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王爺,怎麽可能會來小小的一座鎮子上,又是救他,又是給他喂藥的?


    不可能。


    他見著自己,一準的跑,怎會守著他?


    ……


    竹樓。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藥王看了過去,道:“回來了?”


    姬玉軒合上門,答非所問道:“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他救謝晏辭,是因著芝兒,因著臨昭。


    芝兒把命給了謝晏辭,謝晏辭也是因著臨昭負傷,所以此一回他得救。


    但這之後,他們就徹底兩清了。


    “師父。”姬玉軒坐了下來,托著臉,說道,“我想清楚了。”


    “什麽?”


    “我把他給我的都還回去了,我們兩個再沒糾葛了。”


    “嗯。”藥王漫不經心的應著,“你打算如何?”


    “我不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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