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出太陽還得3個多小時,但小區並非有多黑。在樓下停車場,王木多招呼著幾個晚輩把那個金黃色狹長的紙殼棺材抬上靈車。看著汽車兩扇後門從中間合上,靈車緩緩啟動,他一時恍惚了林靜姥姥的模樣,越是努力想,印象越是模糊。


    淩晨3點多鍾,在大冬天的大東北被稱為鬼齜牙的時間,王木多戴著統一發放的白手套,感覺一雙手被齜牙的鬼咬了一樣。哈了哈手,他擰著了汽車。坐在旁邊的林靜說:“我幫你捂捂手啊。”


    王木多說:“不用,不至於。”


    人的一生,究竟有什麽意義呢?王木多一邊開車,一邊思考著這樣的問題。而這樣的問題, 每一個在經曆這種白事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思考。但一般情況下,事情完了,也就又扔在腦後了。上天賦予了人類忘記的能力,是好事。


    殯儀館館長王木多很熟。實際上像繁花鎮這樣的鎮子,醫院、學校、銀行什麽的,誰在哪兒、誰是誰,大家都能說出個一二三。


    王木多做主給林靜姥姥選了個最大的告別廳,遠遠地坐在兩側貼牆沙發上的人,不仔細看都看不清臉。


    金黃色的紙殼棺材,被放進大廳中央靈床上的實木玻璃罩棺木中,頭朝外、腳朝裏。灰白色的正牆上方led屏打著“沉痛悼念何媽媽”,兩側懸掛挽聯:“美德常與乾坤在,英名永同天地存”,18寸鑲框遺像掛在中間。人們心照不宣地自然分工,把殯儀館提供的花圈、花籃、供品等物件,按照規則各就其位。半個多小時的時間, 整個告別廳被布置得莊嚴肅穆而又色彩斑斕。


    與大城市不同,在繁花鎮,親人去世靈堂不設在家裏,而是將遺體存放在殯儀館一天一夜。 逝者家屬及親朋好友,都到殯儀館來吊唁。人們通過不同渠道得知消息,從四麵八方趕來,向棺木鞠躬行禮並接受家屬還禮後,觀瞻一番靈堂設置,把用牛皮紙信封裝著的禮金塞給各自的對象,然後站著或坐下來抽支煙或喝口礦泉水,唏噓著詢問一下得的什麽病、多大年紀等等,安慰一番最後送上一句節哀順便,也就離開了。至於向遺體告別儀式,要舉行的--如逝者有頭有臉或者是公職人員,次日早上人們根據具體時間再過來集體參加;不舉行的--像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和非公職人員,次日火化人殮後,在提前通知的飯店招待一下大家,也就算完事了。林靜姥姥屬於後者,也就是說,這一整天,大家的任務除了接待前來吊唁的人、按時間段集體五次去指定地點“燒紙報廟”,晚上再隆重地進行“燒大紙”,基本就沒什麽事了。實際上,這樣的一天一夜,也是聚少離多的家人湊在一起,敘短聊長的一次聚會。


    在殯儀館食堂分批次吃完早飯回來,看著廳門前掛著的紅燈籠,王木多跟林靜小舅說,他就不守著了,昨晚剛有人報了個案。小舅說:“你公務在身不用一直在這兒守著。”


    林靜父母在一旁也表示同意,林靜媽提示了一句王木多,是不是沒告訴他的朋友,林靜爸回懟說:“你可拉倒吧,他們現在管得多嚴啊,他可是領導幹部。”


    王木多點頭說:“誰也沒告訴,晚上‘燒大紙’我提前過來。”


    像王筱蘭報的這種案子,發自內心地說,放在以前王木多都能給她罵回去。除非是陌生人, 真正有惡意,沒有哪一個是真正的猥褻,老百姓口中的耍流氓,多數都帶有開玩笑的成分。特別是在鄉下農村,無論田間地頭鏟地種菜,還是院子裏扒苞米喂豬,甚至是屋裏炕上鬥嘴,男女老少你掐我一把、我擰你一下,哪怕真就涉及敏感部位,大家也都打哈哈湊趣拉倒。哪一個真急了眼,真翻了臉,當時尷尬一點兒,沒過兩天又忘腦袋後邊去了。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雖然在他們繁花鎮, 王木多尚未經手任何一起猥褻案件,但從各地警情通報和內部情況上,他越來越了解到,這種警情多了起來,而且大有上升勢頭。猥褻這個詞, 挺火。特別是在公共交通工縣上,比如公共汽車、鐵路列車。據他一個當鐵路警察的哥們兒說,因為火車臥鋪車廂相對密閉、路途遙遠,成了重災區,連高鐵車廂這種場合也時有旅客報猥褻案。這引起了他們全國鐵路公安的高度重視, 正在持續組織開展專項打擊行動呢,“三打三防”什麽的。這樣的大形勢,王木多拎得清,情況變了,思維就得跟上。所以,他對王筱蘭這一個狠褻案的報警是上心的,雖然案情有點兒沒頭沒腦,看起來很像扯裏格兒楞。


    王木多給馬伯樂打電話,提示他猥褻的事。 馬伯樂家在鎮西頭,離紅河村那邊近,讓他直接去趟村裏邊,當麵看看王筱蘭到底是個啥情況。 如果無中生有,就地解決掉,警告她好自為之; 如果情節屬實,那就給她拉所裏來,辦立案。馬伯樂嘴裏嚼著雞蛋餅,嗚嗚嚕嚕地應著,說王筱蘭剛剛還打電話催,讓過去呢。


    王木多一聽這話,一股怒氣騰地一下就上頭了:“你說啥?王筱蘭催咱們過去?”


    “對呀,剛剛給我打的電話。”能聽出,雞蛋餅是硬在馬伯樂喉嚨裏擠下去的,“說是如果公安不管,她就往網上發了。”


    “你不去村裏了。”王木多帶著氣,“你也給她打電話,我在派出所等她。跟她明說,要是敢往網上發,王木多讓她在裏邊過年。”


    到了所裏,王木多先打開電腦,然後脫便衣換警服。這幫人在哪兒學的猥褻這個詞兒呢?打開網頁,各種往出跳彈窗,要麽是烈焰紅唇,要麽就是挺胸撅腚。以往他都是見怪不怪地逐一關掉就是了,這一次,他看著那左一個右一個讓人臉紅心跳的畫麵,感覺特別堵心。


    猥褻類案件為什麽多了起來?王木多是一個遇到打不開的鎖就技癢的人,於是,他實在憋不住,動手總結了幾條。


    首先,選擇報警的為什麽會多了起來?這當然是主觀意識的增強。在以前,這種事兒俗稱“被揩油”,或者叫“耍流氓”,當事人基本上都自認吃了蒼蠅,躲開就是了,很少有為這事報警的。隨著法治社會進程的不斷推進,人們的法治意識大大增強,懂得了可以拿起法律武器來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另外,報警的多了,這裏邊還有客觀因素,能拿出證據了。在以前,哪個女的被人“鹹豬手”了,你就是當場抓住他的手脖, 人家抵賴起來你也是沒轍的:你說摸了就摸了? 手印在哪裏?而在當下,你說你沒幹壞事?調監控!另外,公安機關受理的此類案件中,受害者自行用手機把過程拍攝下來,證據得以留存的情況也是很多的。


    其次,報警的多了,怎麽說也是狠猥褻行為本身多了。那麽,猥褻這東西,為什麽會多了起來?一方麵,它跟生活條件和社會環境有關。飽暖思淫欲,人閑是非多,長途出行,男男女女觸碰的機會多,蠢蠢欲動的也就多。另外,不法分子、無恥之徒敢於伸出“鹹豬手”,無論如何, 受外來淫靡文化影響這一條是逃脫不了幹係的。 再說,有一些猥褻的方式和手法,就是舶來品, 什麽叫文化人入侵?這不就是麽?


    以上的這些思考,王木多在腦子裏轉了一圈又一圈,也在他的本子上劃拉了兩三頁,但也就扔那兒了,他沒打算搞出一篇理論文章,更像是一股氣不過的氣。


    這一次,當猥褻這個詞從王筱蘭這樣一個女人的口中冒出,當他打開電腦被眼前一股腦的“擦邊球”畫麵所衝擊,對於猥褻這東西為什麽多了起來的問題,王木多突然覺得又找到了另外的答案。什麽樣的突發奇想呢?就是,狗流口水了,說明它麵前有骨頭或屎。之前他分析了,觸碰的機會多,是蠢蠢欲動的誘因之一,而另一個誘因,難道不正是網絡平台上日益多起來的“擦邊球”女選手嗎?滿網的劈腿撅脆,難道不是給了這部分男人一種“現在全世界的女人都開放了”的信號嗎?這其實就是一種洗腦,洗時間長了,就會形成一種根深蒂固的誤判。假如,孩子們在電視上看到的蛇,都是溫柔地跟人纏在一起,那他們見到真的蛇就會不假思索地直接用手去拿去摸。一個道理。


    王木多從打印機裏抽出一張紙,抓起筆在上麵寫了“誤導”“誤判”四個字。“這幫要流量不要臉的人,好女人都跟你們學壞了。”王木多嘴裏正咕噥著,聽到敲門聲響起。


    馬伯樂推門進來,都快走到王木多跟前了, 王筱蘭才從門口翩然閃進。


    王筱蘭步態輕盈,一襲雪白的過膝薄羽絨服大衣發出獨有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暗紅色的短發,雪白的圓臉,淡妝之下的五官輪廓有些羽化,所以,脖子以上的部分,看上去格外像一隻剝掉一半皮的荔枝。薄薄的嘴唇閉成一條線,若非臉上的膚色的確過白,都不太能體現出唇色來,也就是說,她的嘴唇幾乎沒什麽血色。鼻梁不高,但鼻頭挺拔,顯得有些俏皮或者倔強。一對眼睛,似兩池子互不相幹的清水,平靜而深不見底。


    “她要撤案,我沒同意。”馬伯樂回頭看了眼王筱蘭,指了指桌前的椅子,“你請坐。這位就是王所長。”


    坐回辦公桌後邊的王木多瞄了一眼對麵電腦桌上的電腦,示意馬伯樂把網頁關掉。馬伯樂心領神會,走過去關了網頁。


    王筱蘭並未按照馬伯樂的指示坐在那把椅子上,依舊站在她最後停下腳步的地方,距辦公桌約一米左右的距離。


    “不是所有的違法犯罪都是民不舉、官不究。”馬伯樂再一次示意王筱蘭坐下,“想報就報,相撤就撤,公安機關不是城門,更不是ktv。’


    “說說具體情況吧。”王木多抬眼看了看王筱蘭,“你的態度180度大轉彎,那咱們就可談。”


    王筱蘭沒吱聲,低眉看了眼王木多,飄到辦公桌前,從大衣右側兜裏掏出手機,一番迅疾的劃點操作,屏幕朝上遞向王木多。


    畫麵顯示是一個視頻文件,王木多點開圓圈裏的三角,視頻開始播放。視頻畫麵顯示手機屏幕上的時間為21:32,場景是一個房間的遠景, 大景別,也就是說手機支架距離人物至少一米開外。畫麵裏,襯著直播間公屏上滾動密集的留言文字,王筱蘭穿著一身淡粉色瑜伽服,端坐在炕上兩米見方的布墊子上,上半身與雙腿成90度角,雙臂向前平伸。隨著音樂的節拍,她上半身緩慢地前傾、前傾,然後低背向下、再向下,直到上半身完全貼緊雙腿,頭部埋於雙腿之間。這時,視頻來了一個突兀的轉場,王筱蘭由剛才的臥姿變成站姿,雙臂平伸於身體兩側,一條腿緩緩向後上方抬舉、抬舉,上半身隨之向前向下彎曲,直到那條身後高高抬起的腿筆直地與身體成一條直線,腳尖高高地頂在


    上方,四肢與軀幹形成一個“十”字。這個動作,可見她的身體柔韌度很強,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力了。


    可以想象,王筱蘭一身緊繃的瑜伽服,她這樣一個動作,視角在她身後的話, 那目光所及顯然是一個很刺激眼球的人體,這一點不必過多闡釋。她是懂短視頻平台規則的,如果背麵朝著手機攝像頭,直播間就會被關閉掉。所謂擦邊球,擦的就是這樣的邊:你可以想象, 但人家沒對著鏡頭展示敏感部位,就符合平台規則。


    王筱蘭保持著這樣一個高難度動作,如果不是直播間公屏上彈幕的滾動,那畫麵更像一幅靜止的圖片。突然,王木多發現,王筱蘭家的後窗外恍惚有一張人臉出現。就在同一時間,王筱蘭伸出手指,指向了畫麵中那張人臉。


    屋外是黑的,屋內亮著燈,所以後牆兩扇窗戶上的玻璃相當於幾麵鏡子,屋內的景象鏡像性地呈現在上麵。而當有物體貼近玻璃的時候,屋內的光打到上麵,就會在整個畫麵中平添另外一層影像。那張臉就是如此,被光打亮,就呈現出了五官輪廓,但又疊加於屋內景象之中,再加上公屏上滾動的文字,不留意是難以發現的。可以說,能在那樣一個氛圍中發現窗外這張臉的,都是明眼人。


    當王筱蘭放下高舉的那條腿,看上去準備轉身的當口,那張臉像老電視畫麵突然故障般,倏然消失。直播間公屏上有人留言:美女,有人偷窺。這一條留言炸了鍋,隨後類似的留言一股腦出現,飛速滾動著刷了屏。王筱蘭發現了問題, 三步兩步跑到窗前,趴到玻璃上向外看了看,很快便伸手拉上了窗簾。視頻戛然而止,總時長2 分54秒。


    “然後呢?”王木多不抬頭,點開視頻重新播放,手動把進度條拉到後邊,暫停於畫麵中出現人臉的時刻,辨認著那張亦真亦幻的臉。網絡直播間實時畫麵都是高清的,但錄屏之後再播放像素就低多了,畫麵就模糊了,再加上視頻暫停,畫麵就更加模糊。


    “然後?”聲音從王筱蘭嗓子眼飄出,恍若一縷青煙,“這就是全部啊。”


    “你不是報警說猥褻嗎?”王木多仍然看著手機屏幕,“然後呢?怎麽猥褻的?”


    “這個人是朱立強。”王筱蘭沒直接回答問題,“畫麵再模糊我也認得他。”


    “不管是豬立牆,還是羊立牆,你管這叫狠褻?”一直站在王木多身邊的馬伯樂抬起頭,眼睛盯著王筱蘭轉向他的目光,“我普及你一下, 這可以算個偷窺,猥哪門子褻啊?”


    “猥褻,不是動賓詞組吧?”王筱蘭臉色突然漲紅,透明的那種紅,“朱立強這種無恥行為, 不是猥褻嗎?沒關係,那我撤案好了。剛才就說要撤案的。”說著,一把從王木多手指下扯走了她的手機。


    “王筱蘭,你坐下。”王木多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態度不容置疑,“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你說說,這個朱立強為啥要跑你家房後去扒窗戶?這死冷寒天,黑燈瞎火的,他還得跳板障子吧?你家那板障子挺高的,不是那麽好跳的。”


    見王筱蘭雖然坐下了,但並不言語,王木多又說:“也就是說,他為啥這麽大的癮?究竟是什麽吸引了他?”


    王筱蘭的臉又紅了一波,她低下頭,氣若遊絲。


    “這個所謂的瑜伽,”王木多歎了口氣,“你做那個向後高抬腿的動作,為什麽不背對著手機攝像頭?”


    聽到這一句咄咄逼人的問話,馬伯樂說: “王筱蘭我替你回答。你要是背對著手機,那個姓朱的就不用跳板障子了。而你,也就不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派出所了,能聽懂不?”


    “你還揚巴上了!”馬伯樂一摁桌子站了起來,“那個姓朱的當然不是啥好餅,闖民宅處瑰他闖民宅的。但是,沒有臭魚腥,哪來偷腥的貓?挺大個姑娘,看你的直播我都臉紅!你還揚巴上了。”


    王木多鼻子一歪,這馬伯樂話說得到位,風格越來越像他了。見王筱蘭徹底滅火了,他朝馬伯樂擺擺手,然後緩和語氣說:“王筱蘭你現在粉絲多少了?”


    “52.1萬,昨晚的事一出,漲了3200.”王筱蘭的臉色由紅恢複到白,顯得有些慘白,鼻尖上滲出的汗珠很明顯。她抽了下鼻子,繼續說, “下作,我知道,你們別說了。”


    “蓋樓可以,用來開ktv 也可以,但不能因為沒有客人就搞歪門邪道。自媒體創業,也是一個道理。”王木多頓了頓,又說,“實話跟你說, 你這回不報警,我也打算找你了。”


    “王所長您也不用找我了,我已經決定停播了。”王筱蘭的眼淚來得格外突然,劈裏啪啦往下掉,落到羽絨服大衣上清晰可辨,“網絡直播間上千人圍觀,每次咬牙直播一個半小時,關了手機我得哭倆小時。”


    有理由相信,王筱蘭這一番話是發自內心的。王木多打小會看雲識天氣,長大了會看人識內心,他刷到過王筱蘭的直播,她在直播間裏的表現,看得出來與真爛到根兒的女人不同。服裝同樣是具有挑逗力的,動作同樣是大尺度的,但表情完全不一樣,特別是眼神,那些人的眼神是狐媚的,她的眼神是哀怨的。所以,“你不報警, 我也打算找你”,這是一句真話。不光是所裏的同誌,同行的兄弟單位的人,聽說過王木多辦理過的一些案子的老百姓都看得出來,這個王木多所長執法,真不是為了賣藥,而是為了治病。所以,王筱蘭是上了王木多的線的,他要給她治病,隻是還沒倒出來工夫。


    “你回去吧。”王木多一邊說一邊去拿煙, “別驚動那個朱立強,平時咋樣還咋樣。等我電話,我有事找你。”


    “有事找我?”王筱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請您相信我,我以後真的不播了。”


    “對,我要找你。”王木多盯著王筱蘭的眼睛,“播,必須播,但不是播這個。”


    待王筱蘭一步一回頭地出了屋,王木多對馬伯樂說:“帶個民警,把那個朱立強整過來, 提王筱蘭。


    馬伯樂離開不久,林靜的電話打了進來。姥姥那邊有一個新情況新問題。昨晚他們離開小舅家以後,姨舅那一輩人爭吵得挺厲害,事關老人生前要求土葬的遺願。當下,鎮裏對土葬處於心照不宣放開的狀態,如果山林承包者沒有異議的話,民不舉,官不究。這不像以前,土葬是堅決不被允許的,姥爺走得早埋得早,老太太非要跟他埋一塊兒,大家口頭上都應著,也都沒認真考慮真到這一天該怎麽辦。實際情況是,即便允許土葬,真正的鎮裏住戶也都是火化的,因為居民樓不像農村平房,家裏也好,小區院子裏也罷, 你是不可以停屍的。而你將屍體拉到殯儀館,那顯然就得次日清晨火化了,那裏不可能成為你的中轉站,要麽別放殯儀館,放了就得火化,否則是違反規定的。所以,兒女們雖然滿心要實現老人的遺願,但他們麵臨的是一個死結。最後,不得不咬牙送往殯儀館,生也好死也罷,哪裏能事事如願呢?可是,過了必須當即解決樓裏不能停屍的緊急問題後,當老太太真的躺在了殯儀館, 兒女們麵對她的時候,巨大的愧疚感侵人了他們的內心,規則是死的,可人是活的,難道真的就必須把她推進火爐裏嗎?找找人,通融通融呢? 節奏緩和了,新的渴望就萌生了。


    於是,姨舅們渴望的目光一致落到了王木多身上。雖然他不在場,但在這個家庭裏邊,像電影裏那樣,有能力找準並掐斷倒計時炸彈上的電線,一剪子救眾生的人,也就是他了。確實是倒計時,到明天清晨滿打滿算才多少個小時啊。


    林靜的意思很明確,事情確實不小,說不違反規定那是假話,但說違反規定也不過是殯儀館的程序規定,不是違規土葬的大原則。所以,家人委托她探探王木多的想法。


    “這事不行。”王木多毫不遲疑,“找不找我都不行。”


    王木多迅速而明確地表態,令電話那頭的林靜很不適應,雖然她早就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的準備,但沒想到這人這種時候說話都一點兒圓場沒有,或者叫毫不近人情。她平時語速就快,這一鬱悶更急促了:“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態度,你可真是夠可以的了,跟了你這麽多年,芝麻小事都沒求過你。現在這麽大的事,行與不行都可以, 沒人逼你,但你好歹說個一二三吧?哪怕有個‘雖然’、‘但是’,也顯得你真是這家人。”


    “人在殯儀館擺著呢,火上房的事情,哪有時間‘雖然’、‘但是''?”王木多語氣嚴肅,“講移風易俗有點兒過,不能違反規定,就是因為咱們家不是普通老百姓,帶頭做樣板的事,可不是小事,那是一輩子的事。”


    “得了得了。”林靜歎口氣,“不用你給我上課,你的話我跟學生們也是這麽說的。我這不是轉念一想,那畢竟是老人的遺願嘛。”


    “你那念還是別轉了。”王木多也緩和了語調,“葬在一起就了卻姥姥的遺願了,骨灰盒也一樣。以後多上山去掃掃墓,比啥都強。”


    王木多沒再囉嗦,摁了電話的同時,撥通了殯儀館館長的手機。王木多剛說了個開頭,那邊就打斷了他,說:“其實放到殯儀館不火化也可以,隻是一條,出殯儀館要早,越早越好。”


    王木多說:“你誤會了,給你打電話是叮囑你,一會兒無論誰找你,你必須態度堅決,這個規定誰也不能違反。”


    殯儀館館長說:“老人家遺願為大,咱們這一代以後,讓埋也沒這心思。這種事要說做到完全人不知,是不現實的,但人們都會選擇概不知情……”


    王木多再一次打斷了他:“火化,必須火化, 這事不能給別人當例子,秦檜的塑像得跪到永遠。”


    事趕事,節奏都是緊湊的。這邊撂下電話, 那邊馬伯樂就帶著朱立強進屋了。


    這個朱立強也是個傳奇人物,剛才在王筱蘭手機裏看到他,王木多差點兒沒笑出聲來,紅河村這倆“人才”居然同框了。朱立強算起來今年27歲,5年前山東警方來抓他,還找到了王木多提前溝通情況。朱立強網上販賣假香煙,進貨渠道便是山東,用時近一年,非法獲利50餘萬元,判了3年,蹲了2年半。說起來,智能手機興起之前,朱立強就是網吧常客,初中三年級輟學前,借著在鎮裏住讀的便利,經常逃課去打遊戲。輟了學,人基本上就長在了網吧。網絡犯罪的一個特點,嫌疑人多為朱立強這種網油子, 不愛勞動,投機取巧。50萬元,在他土生土長的紅河村,長輩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他不到一年時間就搞到了,雖然不是在炕上碼著的鈔票,那銀行卡上的數字也是貨真價實的。當然,這貨真價實的50萬元最終成了泡影,外加2 年零6個月的囹圄生活。警察帶走朱立強時,他爹老朱看上去一臉欣慰,仿佛老天爺幫他出了口氣一般,扔給了在場圍觀者一句話:“喝涼酒花髒錢,早晚是病。活該!”達觀得很。


    “朱立強,你幹了啥齷齪事你心裏有數,我也沒時間跟你囉嗦,開門見山吧。”王木多自始至終沒抬眼皮,而是盯著麵前的電腦屏幕,“有一個工作你得做,去給王筱蘭當助理。”


    此言一出,本來大氣就不敢出的朱立強,呼吸幾乎停止了。他屏著呼吸瞪大眼睛解讀王木多的表情,腦海裏那句話像滔天的巨浪撞擊著海邊的石頭,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隨後,他又轉過頭來解讀馬伯樂的表情,但他看到的也是一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王所長,您說我給王筱蘭…”朱立強胸腔起伏,金黃色的羽絨服發出輕微的聲響,“當助理?\"


    王木多把目光從電腦屏幕轉到朱立強臉上: “對,你們一起努力,把她的自媒體賬號做起來。 大方地直播帶貨,不是現在這種臭雞蛋招蒼蠅的。”


    “所長,您啥都不用說了。”朱立強往前邁了一步,給王木多鞠了一躬,“馬所長一抓我, 我就知道啥事了,我就是那個蒼蠅。”


    “那不叫抓,你覺得那是抓嗎?”馬伯樂怒目而視,“要想處理你,能讓你這樣站著說話嗎?”


    王木多把臉轉向馬伯樂:“他這個私闖民宅夠拘吧?”


    “別拘別拘!我給她當牛做馬都行。”朱立強五官緊急集合,“再進去,都不用別人,我爸就能把我送走。”


    “豬堅強也會哭嗎?”王木多扔過去一張鄙夷的臉,“你,也包括那個王筱蘭,再這樣下去就真沒救了。”


    說完,王木多抬頭看了看石英鍾:“你回家吧,眯著等通知。眯著,懂吧?”


    朱立強又鞠了個躬,直起身子後居然雙掌合十拜了拜,然後急轉身奔向門口,好像一屋子空氣把他給擠出去了一樣。


    見王木多向自己投來目光,馬伯樂跟他對視:“這真是天上掉餡餅。原來您老早就瞄著了, 他們這是撞槍口啊。”


    “話說到這兒了,”王木多站起來就走,“我得去趟鄭富強那兒了。”


    馬伯樂還想說什麽,無奈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王木多最後一句話的尾音都是從門外傳進來的。等他推門出去,院子裏王木多的汽車都打著火了,騰騰的。


    王木多的車甫一停到鄭富強新店門前,他就推門迎了過來,他管這叫節奏感:“王所長咋自已開車來了?”


    “節奏感”這一口頭禪,鄭富強是用來教導他的兵的,他自己完全不必自我提醒,因為他就是節奏大師。


    鄭富強的新店,室內總麵積不下500平方米。分上下兩層,一層有接待區,看上去像一個茶道間,他現在總講,人家南方人“千秋大業一壺茶”,優雅,咱這邊“萬丈紅塵三杯酒”,落後。旁邊為剪輯區,兩張桌子上分別擺放著雙顯示屏,剪片子的地方。剪輯區旁邊是休息區,沒啥說的,睡覺用的。二層是直播區,一共10間獨立房間,音箱、幕布、手機支架、話筒、耳麥,一應俱全。鄭富強介紹說,顧客隻需帶來一部手機,幕布場景上百種,足不出戶可以“坐在珠穆朗瑪峰腳下”開直播。一個小時20元,性價比相當高。


    “王大所長不但親臨,還來這麽早,我真是榮幸之至。”看了一圈,鄭富強把王木多請到接待區,手法熟練地洗茶沏茶倒茶,“這已經就是開門紅了。”


    “你小子也就是分不了身,要不然就你這口才,哪個網紅能出你之右啊。”王木多捏起小茶杯,吹了半天,然後一口幹掉,“你給我換個大玻璃杯,這麽喝水,太費勁。”


    鄭富強哈哈大笑,回身伸手招呼一名端立在大廳的女孩兒拿水杯。“王所長你可能有所不知, 這個丫頭今天是客串一下服務員,正式營業後, 她就是專業剪輯師。別看歲數不大,手法厲害著呢。”說完,又對走過來的女孩子說,“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咱們鎮派出所的大所長王所長。 一會兒,你得拿出你的看家本領,陪王所長喝到位。”


    王木多朝女孩兒擺了擺手,把她支回到大廳門口,對鄭富強說:“來看一眼就走,沒空吃你的開業席。”


    鄭富強說:“那哪行,知道您日理萬機,但是飯總得吃。吃飯,不可能換個地方就不香了。 再說,還要請您致辭呢。”


    “得了,不繞彎子了。”王木多放下水杯, 眼睛直視鄭富強,“你這個影視傳媒公司開得正是時候,我要走個後門,安排兩三個人在你這兒搞帶貨直播。第一,是先占個地方;第二,是讓你的人帶一帶。你應該能聽懂,不是來給你打工的,實際上你願意的話,可以叫做合作。”


    “太聽得懂了。”鄭富強給王木多點煙,“你這不叫走後門,你這明明是來幫我。在咱們這小地方,我缺的正是這個。”


    見王木多麵露喜色,鄭富強接著說:“您老人家一定是有譜了,有了人也有了項目,我巴不得跟您老一起合作呢。”


    “跟我合作個屁啊?”王木多吐出一口濃煙, “一方,是穿著一雙好鞋,但不好好走路,容易摔下懸崖去的倆小青年;另一方,是縣裏的沙棘果特色產品,東西好,但一直宣傳不出去。跟我沒關係,你小子應該了解我。”


    “嘎嘎地!”鄭富強少有地表現出興奮,“啥也別說了,這公司的名字,王大所長你必須負責了。”


    “人都上轎了,耳朵眼還沒紮呢?”王木多哼了一聲,“不辦執照就先開張,就為了搶這7 個1唄?這繁花鎮真成了你家的了。”


    鄭富強咧了咧嘴:“正是……啊,不,不敢。”


    “影視傳媒公司的名字,要有文化。”王木多站起身,“就叫‘花木蘭''吧,我想應該沒人注冊這個。”


    “花木蘭?”鄭富強口中念念有詞地品咂, 很快就連連點頭,“這名字有畫麵,頂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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