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上旬,是繁花鎮最冷的一段時間。林靜披著紅白橫紋的羊絨衫在衛生間刷牙,抬高了一股膛音叫王木多把方廳的窗簾拉上,由於口中含有泡沫,整體音節嗚嗚嚕嚕,但內容可辨。


    王木多從書房的鐵管彈簧椅上站起身,手中仍拿著那本《東北人的性格》。拉個窗簾一隻手就夠用,省得放下書回來還要再拿起,費二遍事,他是個能一巴掌拍死蚊子絕不拍第二次的人。


    晚上9點半,正是大城市的人們吃喝玩樂時間的開始,但在繁花鎮,此刻窗戶亮燈的人家已經不多了,這是這裏的人們一天工作與生活結束的時候。刷啦一聲,一麵窗簾把外麵的世界與屋裏的生活一隔為二。 就像“小沈陽”在小品裏所說,眼睛一閉一睜, 一天就過去了;眼睛一閉不睜,一輩子就過去了。


    想到這裏,王木多本來就亂的心,更加忐忑起來。妻子林靜的姥姥病危--實際上就是彌留,五天未進食,隻靠用水潤潤嘴唇,兩條腿浮腫得比上身都粗。眼睛睜著,但是否認人不得而知,原本就吐字不清的姥姥,現在發出的音節已經完全聽不懂了。林靜剛從小舅家回來,據說, 今晚老太太應該還走不了。


    突然,林靜的手機振動起來,顯得比平時急促,看上去像是正在茶幾的玻璃麵上跳動。從衛生間躥出來的林靜,嘴角還帶著一抹白泡沫。王木多下意識地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鍾,想到她剛從姥姥家回來不過半個來小時,不會是傳來噩耗吧?正想著,眼見聽電話的林靜雙眸直盯著他: “姥姥走了。”


    王木多把書扔到沙發上,去衣櫃拿衣服: “說明你跟你姥也就前後腳,你前腳離開,她後腳就走了,咽氣加搶救也得半個鍾頭。”


    林靜跑向她的衣櫃:“家裏也沒大夫,搶啥救啊?”


    王木多說:“你不懂,你媽跟你二姨,還有你舅他們,是要一邊求老天爺留住你姥,一邊掐人中,甚至人工呼吸,一秒一秒爭取的。”


    倆人走到門口,林靜一邊彎腰穿鞋一邊說: “你還去嗎?要不你明天早上一早去吧。”


    “我哪能不去?你把這個紅羊絨衫脫了,穿那件黑的。”王木多瞪了林靜一眼,“另外,擦擦你的嘴角。”


    人間煙火,生老病死,王木多很重視。人們喜歡簡化而通俗地稱呼他“老傳統”,背地裏多,當麵少,因為多數人對他比較打怵。每年的清明節和9月30日烈士紀念日,王木多都要帶領民警去鎮南山烈士陵園,祭掃獻花,風雨不誤。有一次清明節下雨,內勤民警潘紅提議說不如網上祭奠,線上瞻仰圖片、點擊按鈕獻花,效果也是一樣的。王木多抓起辦公桌上的雨傘做出砸人狀:“你一邊待著去,那能一樣嗎?傳統的東西堅決不能丟,我當一天所長,你們就別給我扯裏格兒楞。”還有,民警家一旦有個紅白喜事, 他都必須到場,隻要教導員手頭不忙,也得跟著。他說得很明確,人活一世,禮節永遠要放在心裏的重要位置,不要說白事了,就是紅事,也不能發個微信紅包就拉倒,那不是錢不錢的事。 網絡這東西,別人掛在嘴邊說它進步,而在王木多看來,恰恰是文明的倒退。你跟他辯論,他是不會給你好臉子的:“那玩意兒,打個字、搜個資料是先進,誰要說它能代替人吃飯,誰就去吃它好了。”說完覺得不過癮,還要指著對方鼻子說,“你看你那朋友圈,美顏濾鏡都開成啥奶奶樣了?那還是你嗎?真不嫌磕磣!”


    王木多耐心看著林靜係好安全帶,剛用鑰匙擰著火,夾在手機架上的手機就來電了。王木多皺著眉頭瞥了一眼手機屏幕,電話是鄭富強打來的。林靜看了看手機:“鄭富強。”


    王木多不加理會,開車上路,手機桌麵來電閃爍,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綠。


    \"a,接;b,掛了。單選題。”林靜沒好氣, “這屏幕一閃一閃的,給咱倆扮花臉唱京戲呢? 一會兒再瞅不清路撞到誰。”


    “選b。”王木多目視前方,“這當口沒心情搭理他。”


    大家都知道,鄭富強是繁花鎮首富,全縣財富榜他也能進前十。王木多在浪花鄉當派出所長的時候,鄭富強就很懂得貼乎他,雖然不沾親不帶故,他愣是可以在人前人後講--“木多,我好哥們兒”。當然,跟別人講他一口一個“木多”,等到了王木多麵前,清一色叫“王大所長”。能成為一鎮之首富,在人情世故上,情商智商確實需要達到雙一流。


    林靜沒少用話敲打王木多:“商人重利輕離別,你是國家公職人員,要離這種人遠一點兒, 小心被圍獵。”末了她還要綴上一句,“‘打虎'' 可是一直在路上啊。”


    “你太可愛了,”王木多總是如此回應她, “我媳婦身上最大優點,就在於眼明心亮,選對了人、嫁對了郎,這是你一生做的最正確的事。”


    鄭富強的這一次來電,王木多不接電話是不接電話,但他知道這位首富要跟自己說什麽。上午的時候,鄭富強給他打過電話,說要成立一家影視傳媒公司,想請王木多給起個名字。王木多一邊撇嘴說自己是一員武將,哪裏會起什麽名字、一邊不禁又對這個暴發戶另眼相看,這小子,啥東西潮流他就幹啥,誰家的席都落不下他。成立影視傳媒公司,做繁花鎮影視第一人, 顯然,這小子的眼光是對準拍短視頻甚至拍短劇了。僅僅搞網絡直播的話,犯不上開什麽公司, 他也看不上眼。


    繁花鎮這小地方,跟人家北上廣深比,被甩出十多條街,可是網絡這團濃煙烈火,一旦燒起來,那可是不留死角的。一部智能手機,搞一根伸縮支架,再搞一副無線胸麥,隻要有網絡信號,隻要你有勇氣豁出去臉,你發視頻、開直播,小河溝子茅草屋,一點兒也不遜色於摩天大樓。甚至,越是深山老林、越是土得掉渣,還越受歡迎。事實如此,為了流量把自己假扮成農村少婦,又是刨土又是種菜,又是扛木頭又是開拖拉機的,被網友扒出真相、揭個底兒掉的,一抓一大把。前陣子,“城裏套路深,我要回農村” 成了網絡流行語,其實到處都有套路,互聯網就是如此真假難辨,魚龍混雜,亦真亦幻難取舍。


    所以,王木多三言兩語就給搪塞過去了,原話是:“你以為我誰的買賣都給起名啊,你給多少潤筆費啊?”


    “那我就摁了啊。”林靜一邊說,一邊掐斷了鄭富強的來電,“一會兒你想著給人家回過去。”


    王木多瞥了一眼手機,繼續目視前方開車。 這工夫,換成誰心情也不會好。


    林靜姥姥躺在一張折疊床板上,由床上轉到了地上。活著的時候,她的空間很固定,除了被背去廁所,就一直躺在床上貼近窗戶的一側,或躺著或歪著。她的全身蒙頭蓋著白色的被單,短短的身子並不平坦,朝裏的頭部和朝外的腳部隆起--老人嚴重駝背,雖然在三小時之前要走的時候散了骨架,卻也仍無法伸直身體。老人今年87周歲,從十幾歲開始參加農村勞動,到70歲徹底喪失勞動能力,60載風霜雪雨不輟勞作, 她那累彎而無法直起的背,成為她留在人間勾畫一生的永恒符號。正如28年前因心肌梗死去世, 享年68歲的丈夫一樣,他們都該歇歇了。


    林靜的父親、母親,二姨、二姨夫和小舅、 小舅媽,男一側女一側,端坐或癱坐在海綿墊子上,眼臉紅腫地守著他們的母親,他們也累壞了。盡管理性告訴林靜,姥姥太老了,走是無力回天的必然,但驟然望著白色被單下的姥姥,她還是禁不住淚如湧泉!哭喊著“姥姥”撲通跪下去,小舅媽摟抱著林靜,說:“你是姥姥最疼的外孫女!別哭了,姥姥會擔心你的。”


    此刻王木多最懂林靜,從小被姥姥帶大,與姥姥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哭吧!哭是最直接的表達。一轉頭,王木多突然發現,躺在床上的-個女孩兒正舉著手機自拍,定睛一看是小舅家的表妹娜娜,還有半年高考。手機屏幕的畫麵裏既有她自己的一張大臉,也有蓋著白布單的姥姥。 她口中念念有詞:“親愛的奶奶,一路走好,我好想你……”


    王木多迅速而又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一團高大的身影籠罩住了娜娜。娜娜猛回頭,透過300 度近視眼鏡片發現來者表情不善,下意識地吐了下舌頭,翻身坐起來:“姐夫你嚇死我了!我自己留著,我不往外發。”


    王木多白了她一眼:“你抓緊時間告訴二姨家小鬆哥哥,趕快回來,要不然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姥姥了。”小舅站起身,攬著王木多胳膊走進廚房,從案子上的盤子裏散堆著的煙卷中捏起兩支,倆人點火抽煙。他告訴王木多,明早3點半殯儀館的車過來,4點之前到達殯儀館,設靈堂停放一天一夜,後天早上出殯。正常情況下, 人走了就得立即送殯儀館,屍體放在樓裏,小區業主們能咒罵你好幾年。所以,大家悄悄行事, 隻為了多在家停一會兒。


    王木多提示說:“姥姥屬於喜喪,提醒一下殯儀館,靈堂門上麵要掛紅燈籠,那是兒女們孝順的象征。”然後,又問還需要他做什麽,比方找車啊什麽的。


    小舅回複說:“不用,總體上就家裏這些人,車夠用。”隨後感慨說,“人總有這麽一天,老媽臥床近十年了,生活質量並不高,吃不著香的、喝不著辣的,後期也不咋認人了,走了她也舒坦了。”


    王木多點頭說:“是,你跟舅媽盡力了,不容易,對於老人和你們兩口子都是一種解脫。喜喪,大家都節哀。”


    小舅歎了口氣:“老太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娜娜,她最關心她的學習,總拿外孫女林靜給她做榜樣,天天掛在嘴邊,可是到底還是沒有撐到她參加高考。不過倒也是件好事,要不然就她那爛成績,到時反倒會給老太太添堵。”


    王木多點點頭,問娜娜平時成績排名怎樣。 小舅鼻子一歪:“今年全省考生預計20萬,她能排第19萬。”


    王木多跟了一句:“還可以,還壓過1萬人呢。”


    小舅輕歎道:“你可真會安慰人。”


    娜娜學習不好,網絡電子產品卻玩得賊溜。 別人攻不下的城池,她往那兒一坐,邊組織邊吆喝,三下五除二就能拿下。人常說,時間是海綿裏的水,擠一擠總會有的。這句話用在娜娜身上,是她總要挖空心思把線下的時間,擠出來用到線上去。平時手機不離手,就連上課時,電腦或手機屏幕也在她的腦海裏閃閃發亮。事實上, 遠的不說,就在繁花鎮,像娜娜這種類型的學生大有人在,隻不過相比之下娜娜的智商更高,所以她潛水潛得更深。打聯機的時候,她是眾人仰慕的英雄;現實中,也不乏一批擁躉像蚊子一樣繞著她,據說名氣都出到了外省。用她的話說, 江湖上都在講她的故事。


    哪怕高考分數排名真能證明一個人的綜合實力,19萬也不是什麽天文數字,14億多人呢。 王木多這樣想著,嘴角一歪,示意小舅進屋回歸原位,然後掏出手機給鄭富強回電話。他猜得很準,果然是影視公司開業的事,原話是:“盛情邀請大所長出席開業儀式,場麵必將蓬蓽生輝。” 王木多問起日期,鄭富強說就在明天,1月11 日,具體時間是上午11點11分。


    “本來找人算日子,是今天,”鄭富強說, “但今天是110,警察節,不吉利。”


    “你小子是活膩了。”聽到鄭富強說到警察節,王木多腦海裏快閃了一下他帶著民警們重溫人警誓詞的畫麵,沒想到這廝居然捅了個“不吉利”的詞出來。王木多不方便提高嗓門,便壓低了音量:“送你七個字,你知道的太多了。”


    “完了完了,我看到了眼前黑洞洞的槍口。” 鄭富強打著哈哈,“不開玩笑了,您老還不知道我喜歡弄個三七旮旯兒話啥的?我是爭那7個1。 反正,您老一定蒞臨啊。”


    “你提前倆月多好,11月,比1月還多出1 個1。德性。”王木多用含糊的言語應付著鄭富強,見娜娜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便皺起眉頭朝她瞪了瞪眼。


    娜娜待王木多斷了通話,表情恢複正常了, 才啞著嗓子說:“誰惹我姐夫了?活膩了我就成全他。”


    王木多旋即橫眉立目:“你給我回屋待著去, 怎麽哪兒都有你?整天鼻子上頂著兩塊厚玻璃, 還沒累著你。”


    就在這當兒,王木多的手機振動起來,是派出所副所長馬伯樂打來的,他今天帶班。電話裏,馬伯樂報告說:“紅河村的王筱蘭報警,她直接給行為人定了性:猥褻。”


    王木多抬腕看了看表,已經接近23點了, 他問馬伯樂:“在什麽場合?”


    馬伯樂回答說:“在王筱蘭家裏。”


    王木多一聽,眉頭就皺起來了,在自己家裏被別人猥褻,一聽就有點兒起幺蛾子。王木多說:“得了,我現在回派出所。”


    馬伯樂說:“不用,明天也趕趟。”


    王木多說:\"明天黃花菜都涼了,這種事得趁熱乎。”


    馬伯說紅曆其真趕趟來吧, 來了就知道咋回事了。”


    林靜見王木多收了手機,急忙進裏屋去拿外衣:“你把我送回家去, 了你再去單位。


    “是王筱蘭嗎,娜娜又湊上來,這個娘們是真能作啊!”


    “你又知道了。”王木多艱難地從廚房牆壁與娜娜那185斤的大身板子之間擠出來。


    娜娜嘁了一聲:“我太知道她了,網紅誰不知道?”


    “娜娜,難怪你姐夫說你,”林靜扯著王木多往外走,“王筱蘭黃花大姑娘,到你這兒,成了老娘們兒了。”


    “姐,你可得了吧,”娜娜不罷休,“她比老娘們兒還開放呢。”


    路上,林靜說起王筱蘭,她是她教過的學生。2018屆畢業生,她的數學課代表,當年高考數學單科成績全年級第一。說來話長,一言以蔽之:“這孩子歲數不大,經曆卻像呼倫貝爾草原上那條莫日格勒河一樣,九曲十八彎。”


    “怎麽還鬧出個猥褻呢?死冷寒天的。”林靜緊了緊衣領子,“現在的孩子,真敢捅詞兒。” 不過法治社會,大家的法治意識增強了,也不是啥壞事。”


    “法律不是萬能的。”王木多看著林靜開車門下車,“法律是道德的最底線了。得了,門反鎖吧,今晚我就不回了。你早睡,明早再去舅舅家!”


    林靜裹緊大衣,快步走進單元門,“一天天淨逞能了。”


    王筱蘭今年25歲,沒有結過婚,確實不應該被稱為老娘們兒。一個妙齡女青年,為何具有九曲十八彎的經曆,一句話兩句話都說不全麵呢?


    2002年的夏末秋初,王筱蘭的母親上山采鬆子從10米多高的樹上跌落,樹權插進了胸腔, 當場斃命。那一年王筱蘭3歲,對於母親,她幾無印象,形而上地講,相當於沒有過媽。父親王忠富,用一句大家用爛了的話說,既當爹又當媽。大家習慣用這六個字概括鰥夫帶孩子,生動而不深刻,個中滋味,隻有親身經曆才能真正品嚐到。就這樣,一個命苦的爺們兒帶著一個命苦的丫頭,寒來暑往,相攙相扶,像兩棵一高一矮的樹一樣,不知名地生長在大北方不知名的小山丘上。


    時光如梭,王筱蘭漸漸長大。當那一棵小樹追趕上了大樹的時候,人們仿佛一夜之間才發現, 這小小的山丘上居然生出了一株“美人鬆”,色澤光鮮、質地堅硬:人漂亮,校花夠不上,但班花毫無問題;學習好,從2006年小學一年級一直到2018年高考,在班級從來沒低於前三名;能勞動,到了放暑假,王筱蘭鋤頭一扛就是個農民, 鏟地、割地,牽套犁地、駕車拉糧,樣樣幹得有板有眼。放了寒假,她跟著老爹王忠富上山拾柴砍木,撿鬆子采蘑菇,能頂多半個小夥子。總之, 是實打實的“美人鬆”,“林中之王”。


    雖然王筱蘭高考成績在省重點高中繁花縣第四中學名列前茅,但放之於2018年全省19萬考生當中,已位列5000餘名。大學學費王忠富是攢夠了的,但王筱蘭還是選擇了位於本省省會的-所林業大學。第一次坐火車的她,坐在硬座車廂裏,腦子裏裝的全是要改變農村麵貌,或者更具體一些,她要改變她所在的鄉村的林業麵貌, 就好像這麽做就能救回母親的命一樣。


    大一第二學期,王筱蘭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筆記本電腦,成為了以前隻聽聞過的網上衝浪者。當她背著學校老師,梗著倔強的脖子,前往黃河流域的省會大城市,去見那個“深愛她” 的“男”網友時,對方在聊天對話框回複她的最後一句話是:“真沒想到,這年代還有你這樣沒見過世麵的人。”是的,她沒有見到人。


    俗語說,不見黃河心不死,不撞南牆不回頭。黃河王筱蘭還真見到了,但她不懂心死;南牆倒是沒撞,所以談不上回不回頭。5天後,她坐在當地一家農貿市場門口的台階上,把剛買到手的農藥給喝了。這一舉動,不好的因素是,她懂得哪一種農藥勁兒大,所以她選了最烈的;好的因素是,大街上人流如織,人們打\"120”和“110”及時。從在醫院躺的一天半,一直到被遣送回村,雖然她每天都在對話框裏發送請求, 但那位網友並沒有重新添加她。對,不是遣送回學校,而是遣送回村---誰當校長也不會不退她的學,她的事鬧得實在太大了。


    一株隻沾過山間露珠的小草,移植到車水馬龍的地方,水土會不服的。文一些地說,這是一種注定的社會性的碰撞,大概率要頭破血流。


    5個年頭過去了,直到今天,王筱蘭依然認定她的那位網友之所以沒有回心轉意,是因為他不知道她曾經為他殉過情。這不怪他。


    王筱蘭的經曆王木多之前就了解,加上妻子林靜是王筱蘭老師的因素,他甚至比別人了解得更多。所以,到了派出所,副所長馬伯樂見王木多推門進來,扔給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就是那個王筱蘭,你跟我講過好幾次的那個。”


    “嗯,紅河村出人才。”王木多深吸一口氣, “人呢?”


    “人沒來。別急,王筱蘭打電話報的警,說是證據在她手機裏。”馬伯樂給王木多遞煙, “要不我咋說趕趟呢。”


    “行為人呢?”王木多抬頭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鍾,“狠褻這東西,最好得抓住手腕。”


    馬伯樂苦笑了一下:“不是線下的,是線上的。別急,你聽我詳細道來。”


    “你這連著兩個‘不急’,我還急啥。”王木多一屁股坐下了。


    王筱蘭從網戀、曠課、出走,到自殺、被遣返,這一係列行為影響惡劣,名聲掃地,幾乎就是“社死”,她的一雙手,再也拿不起來鋤頭了。拿不起鋤頭,不是她的手沒了力氣,也不是工具的問題,而是她無法回到曾經的世界。上大學之前,無論上學放學還是下地幹活,路途中她從來不會想到回避人們的目光,在某種程度上, 雖然並非刻意,她甚至還很願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她受用大家投到她身上的注目禮。那麽,被學校遣送回村,比被婆家退婚還可怕,顯然,王筱蘭無法再在村裏立足。父親王忠富更是抬不起頭,出門一定要盡量回避人們的目光的。


    於是,回村兩周後,王筱蘭選擇在一個天剛蒙蒙亮的當口,叫了輛曹操快車,離開紅河村, 去繁花縣的上轄市打工。雖然沒有大學文憑,可畢竟底子在那裏,到企業做個小文秘,拉個表、 畫個格、統計個數據什麽的,她比一般的高中畢業生要勝任得多。


    然而,假如王筱蘭長得就是一個普通人,甚至還有點兒難看,而不是長成了一個招男人喜歡的身材和相貌,她應該在公司幹得不錯,甚至某一天遇到某個貴人,解決了某種編製,或者固定了某個崗位,徹底改變了人生命運也未可知。然而,她偏偏在遇到某個貴人之前,先遇到了一個壞人。在這家公司僅僅工作了七個月零五天,部門經理在她加班趕製一個文案的月黑風高之夜, 從她身後抱住了她,腦袋伸過去脖子拐個彎親了她的嘴唇。


    王筱蘭用力掙脫後,表現得很平淡,沒有什麽過激的語言和舉動,繼續劈裏啪啦打字。不配合,就是不上這條船,部門經理說了聲對不起, 轉身走了。很快,工作群裏便上傳了一張圖片, 大家一眼便看懂了是誰跟誰,在幹什麽。王筱蘭的工作崗位,半個小時後就被撤銷了。總經理全額支付她八個月的工資,說那26天就當補償了。 王筱蘭麵對火速趕到公司滿頭大汗的總經理,說錯不在她,幹嗎要炒了她而不是那個有婦之夫。 總經理差點兒沒直接哭出來,揮著手說:“這個公司你一秒都不要再待了,公司太小,你太大了。”


    於是,王筱蘭果斷打鋪蓋卷還鄉。高鐵車廂裏,她冷笑著認定,在城裏,全世界的女孩兒都會遭遇那樣的被咬嘴唇的時刻,無非早一天晚一天而已。而城裏的每一個男人,全都是部門經理,無非有的機會多,有的機會少罷了。


    “後來她搞起了網絡自媒體,自己給自己打工。”馬伯樂打量著麵前昏昏欲睡的王木多, “你我都知道,還成了網紅。”


    “我也是真服了。”王木多伸手管馬伯樂要煙,“這個王筱蘭,從頭到腳都充斥著戲劇元素。”


    王筱蘭給自己打工,也可以說成是自己給自已當老板。她當然沒有任何團隊,自家屹立了30年的小平房就是廠房,她那一間閨房就是生產車間,她在短視頻平台自己的賬號說明上標注:“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一個賬號如何成為網紅,路徑早已形成了“課程”,往屏幕前一坐就自稱為“老師”的不計其數。當那些自己都沒有多少粉絲的博主,也敢在那裏口若懸河地講“如何把賬號做起來”, 理智的人應當看清楚,途徑千萬條,但並非放之四海而皆準。或者可以說,目測太多網紅的成長經曆,沒規律才是規律。但是,王筱蘭成為50 萬粉絲級的網紅,具有三大科學性的優勢:一是農村人,二是顏值高,第三,正如王木多所說, 她的人生經曆太戲劇化了。所以,王筱蘭是懂網絡的,她在開直播伊始就把自己的人生經曆爆了個底掉,她賣的慘都是非虛構的,她需要這種噱頭。也就是說,王筱蘭成為網紅是有硬件基礎的,也是必然的。


    然而,熟悉網絡直播的人都知道,當你的料爆完了,就成無米之炊了。做自媒體,最能詮釋“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哲理,你不持續輸出你的“爽點”,誰會趴在你的直播間聽老故事呢?王筱蘭當然也不例外,當她沒故事可講、直播間受到冷遇、開始大量掉粉的當口,她輾轉反側三個夜晚,最後咬牙決定加人新的賽道--直播瑜伽。


    直播瑜伽,還至於做這麽大的思想鬥爭嗎?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那根本不是展示什麽瑜伽健身,而是展示箍了一層彈力布料的身體。這就是網友們所說的套路:打擦邊球,不裸露、吸眼球,不違規、流量大。前邊說了,王筱蘭是懂流量的,她當然更清楚對於一個女孩兒來說,這樣做意味著什麽。所以她曆經三個夜晚的糾結,完成了她“三觀”的質的突破。不難理解,那是一道關,守在這邊與跨過去到那邊,的的確確是一種質的改變。


    於是,在昨天晚上的直播間,王筱蘭伸胳膊伸腿的表演過程中,同村一個叫朱立強的人跑到後窗戶扒眼,被直播間觀眾們發現了,她就此報了案。不用她留證,好幾個網友都在做她直播間的切片呢,就是所謂的錄屏。


    “我也被大數據推送刷到過她幾回。”王木多表情帶著厭惡,“王筱蘭這流量的魔性也真是沒誰了。”


    “對,平台先推本地嘛,每天都給我推她的直播間。”馬伯樂說,“都是錢鬧的。沒臉沒皮, 天下無敵,這話相當深刻。”見王木多沒言語, 他又說,“網絡平台規則是很細的,連他都能繞開,法律就更能被繞開了。”


    “這是一種看不到、摸不著的危害。”王木多站起身,“看各地警情通報,近兩年猥褻案成災。為啥?我研究過,八個字:網上誘導,現實誤判。伯樂你想想,是不是?”


    馬伯樂一時沒反應過來:“反正都是臭氧層子。我看,明天再說吧,我隻是第一時間向你匯報,沒想讓你過來。”


    “我明天要起個早。”王木多推門出去,“不折騰了,我樓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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