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禪審議完項目,並未就此打住。他很清楚任何事情隻看紙麵是遠遠不夠的,不實地考察,永遠也無法了解事情的全貌。盡管向朗和楊戲陪著自己看了一個時辰的資料,可他還是得抓著他倆繼續加班。


    “二位送來的圖紙記錄十分詳盡,很好!但再詳盡它也隻是冷冰冰的數字。煩請二位勿辭勞苦,陪禪再去現場實地看看,可好?”


    向朗和楊戲聞言一愣,沒想明白那數字為何會是“冷冰冰”的。而且公子看完圖紙立刻就要去現場,雖知道他一貫雷厲風行,但心中還是不免打鼓,忖度著是不是信不過自己。


    劉禪似是看出二人的疑慮,連忙笑著解釋:“圖紙和記錄雖能看出工程進度,卻看不到施工的人。聖人以人為本,若不親眼看看他們的情況,我這心始終放不下。”


    公子禪不經意的一句話,讓兩個大男人忽然鼻尖發酸。他二人此刻才理解為何那數字會是冷冰冰的。若沒了人的溫度、沒了人心的溫暖,即使是殷紂的鹿台摘星攬月、祖龍的阿房勾心鬥角,不也隻是一堆冷冰冰的物件、徒留罵名而已麽?


    “公子說的是。我二人本欲回轉工地,便請公子屈尊同往。”向朗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示意楊戲將資料收好。又命人通知車夫,與公子同輿而乘,一起趕去工程現場視察。


    為避免幹擾施工,公子禪此行一個侍從都不帶,隻身與向楊二人而來。因此工地上並不知道公子來了,也未做什麽準備,啥儀式都沒有。


    不過這正是劉禪的目的,他就是要看到真實的施工現場。


    果然,透過文字去了解和用雙眼去見證是截然不同的感受。那一麵山坡下川流著的人群,正手提肩扛著將一筐筐的泥土搬運下來,給守在下麵的婦女們一鍬一鍬地篩過,分離出石塊、碎石和細土。隊伍裏不時響起的號子,伴隨著遠處金屬敲擊石塊的乒乓聲,組成一曲宏大的交響音樂,配合著這幅秋日墾荒的畫麵,置身於其中,那股子心潮澎湃無論如何也難以平複。


    看了一會兒勞動場麵,公子禪沒有多作逗留,也未作評價,徑直移步到人員的休息區考察。他此行的目的不是尋找感動,而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問題還真的出現了。


    “這是什麽?”望著一片擁擠的棚戶,劉禪不禁皺起了眉。


    “公子,此乃八十戶農人的臨時居所。”


    “他們不跟其他人一起住帳篷麽?”


    “回公子,工作隊的帳篷是一早按人頭準備的,這八十戶臨時編入,並無帳篷可以安置,便劃出這塊地方給他們自行解決。”


    公子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但沒再說什麽,而是走進棚戶,近距離感受那裏的居住條件。


    這些都是竹竿搭成的臨時窩棚,上麵覆蓋些茅草略微遮一遮風,地上鋪著的也是茅草,不見任何被褥。棚戶外支著柴堆,料想是夜晚生火取暖所用,此時都已熄滅了,亂糟糟擺在一旁。


    “走,到上麵看看。”劉禪隻說了這句,示意向朗、楊戲繼續往上走。二人見公子臉色不對,心知有事,卻也不敢多問,應一聲諾便去前麵帶路。


    穿過休息區,沿著工地的一角向上攀爬,三人來到山坡頂端。從這裏向下望去,可以俯瞰整個現場。公子禪人小腿短,爬得有些氣喘,他叉著腰緩了兩下,望向下麵的隊伍,良久才說:“回去!”


    向朗楊戲一時手足無措,也忘記了回應。劉禪抬頭看看二人,神情異常嚴肅:“回去,有兩件事須立刻去辦。”


    這次突擊視察便這樣草草結束,從來到離開隻用了一刻多鍾。向楊二人心知公子一定是發現了重大的問題,但他倆不敢多問,隻老老實實地陪著劉禪重回縣衙。


    人剛進門,臉也顧不得擦一下,公子禪立刻趴在案頭寫了起來。向朗望著楊戲,楊戲也正在看向朗,二人很有默契地搖了搖頭,顯然誰也猜不透公子的心思。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劉禪寫好了信,命楊戲加急送去公安,交給孔明師父。而後才給向朗一顆定心丸:“向督使,工程本身是好的,沒有任何問題,你且放心。”


    聽到這話,向朗的確安心了不少。但他也知道這話裏還有話,故而沒有表態,仍舊安安靜靜地聽著。


    “眼下有兩個問題亟需解決,否則要出大事。”


    劉禪給接下來的談話定了調子,那語氣和措辭嚇了向朗一跳。若非多年從政已曆練得波瀾不驚,他此刻絕不能表現得這般不急不躁。


    “請公子明言,是何大事?”


    公子禪隨手拿起一張紙,邊畫邊說:“這梯田的選址很好,既有水源保證,坡度也足夠緩。隻是方才從山頂望去,這裏麵卻有個隱患。”


    “隱患?!”雖已有了思想準備,但忽然聽到這麽嚇人的詞,向督使還是吃了一驚,腦門上明顯見了汗。


    “有何隱患?”


    劉禪直截了當地回答:“構築坡田,最怕大雨造成泥石流。雖設計了灌溉通路也可用於排水,但那得在治坡工作全部完成之後才能修建。萬一天公不佑,沒完工便下起大雨來,該怎麽辦?若形成泥石流衝下來,毀壞工地事小,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喪命。”


    “這——”,腦門上的冷汗更多了,公子這話瞬間給向朗提了個醒。是啊,天有不測風雲,誰能保證工期內不會下暴雨?誰又能保證暴雨不會引發泥石流呢?


    這問題的確很嚴重!


    忽地一個激靈,向朗一邊打著冷顫一邊無比的後怕。如果真出了這種事,保守勢力更能借此大做文章攻擊新政,到時再想扭轉風向可就更困難了。


    “這、這該如何是好?”向督使一時沒了主意,開始喃喃自語起來。


    劉禪還是很鎮定,他不止是提出問題,實際上已經有了解決方案:


    “要立刻在坡高處先挖幾道泄洪溝,確保工地與人員的安全。”


    啊???


    對呀!


    向朗這才反應過來,先在工地上方設置幾道溝渠,不就等於給工地上了保險麽?這麽簡單的辦法,我怎麽沒想到?


    “對!對!的確如此。”


    向督使不住地附和,佩服公子的同時又帶點慚愧,但剛說完“的確如此”,他又忽然卡了殼。


    劉禪明白向朗的心思,便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隻是挖泄洪溝就會拖延工期,那便趕不上來年的春耕了。”


    向朗沉默,公子說的正是他的顧慮。


    劉禪擺了擺手,從容道:“首先,磨刀不誤砍柴工,為確保安全慢一點不是問題;其次,也不用停下來。”


    “啊?不用?這——,但是——”向朗想說但是我沒人了呀,可轉頭一想,公子既然這麽說那他一定有辦法,於是話剛開頭便又止住。


    “方才的信是請孔明師父調支援軍來協助挖掘。在此之前,可以先讓鄧艾的部隊與正在訓練的縣兵先去開工,便不會延誤工期了。”


    向朗這才明白小公子為何會急急忙忙趕回來,又一言不發地寫信了。此刻他有些五味雜陳,既有自責,也有慶幸,同時夾雜著對公子的欽佩。


    “第二件事,”劉禪還沒說完,顯然問題不止一個:“農戶們的居住條件太差,一不保暖、二不衛生,而且擁堵異常,夜間有失火的隱患。這不行!”


    果然。


    在棚戶區視察時向朗便感覺到公子禪的異樣,此刻聽他這麽說反不似前一個問題那麽震驚。老實說,在內心深處他和楊戲等人壓根也不認為這是個問題。這些棚戶本就是臨時的應付措施,有必要那麽嚴格嗎?


    向朗的小心思劉禪不清楚,他要說的話也不遠止如此。


    “如今已是秋末,入冬後會更冷。若不解決住所,農戶們該如何過冬?秋冬之交,人本就易染疾,萬一病倒一兩個,鬧出瘟疫來,隻怕又得來一次長沙抗疫!”


    “哎呀!”


    聽到抗疫二字,向朗立刻失態地叫了起來。長沙抗疫是多大件事他一清二楚,隻是做夢也想不到這個棚戶區也能同抗疫聯係在一起。要是真如公子所言,那把他向朗砍了也難辭其咎呀!


    幸虧今天公子去了,否則怕不是真得釀出禍事?


    向朗在心裏這樣想,嘴上卻隻會“這、這、這!”。此時他已不是喃喃自語,簡直有些語無倫次了。


    劉禪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向朗不通醫術,對這個問題沒有足夠的認識,這有情可原。說到底還是自己這個總工程師考慮不周。


    “可令鄧艾的部隊去工地時將營中的防雨布與備用被褥一並帶去,在休息區外圍築起土壘擋風,被褥發給農戶保暖,雨布用來加固棚戶。被褥不足的話就在縣城裏臨時采買,先保證人不挨凍。等支援軍來了再重新選址建屋,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諾!諾!”


    向朗一口氣說出好幾個諾來,語言已無法表達他此刻的心情。能遇到一個像公子禪這樣替部下找出隱患並精準地給出解決方案的領導,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若換成自己,先不說能不能發現這些隱患,即便擺出來甩給他辦,不說一籌莫展,至少也得先把工程停下來。現在隻需做些補救措施,啥事都不耽誤,那簡直是神仙一般的結局了。


    “諾”完了劉禪,向朗一刻也不敢停,甚至派別人都不放心,親自跑去營地給鄧艾布置任務。


    鄧艾知是公子的命令,二話不說便傳令部隊行動。縣城的守衛工作暫時移交給縣衙的皂隸,他的部隊與縣兵帶上防雨布、被褥以及各種工具直奔現場。隻留下王雙與一小隊人負責保護帶來的銅板,需要時他們也可以在縣城采買,隨時補充工地的需要。


    工地裏還是如常地工作,人們並不知道公子禪正領著人替他們消災解難。部隊到達之後,鄧艾先安排部下拓建改造棚戶區,他自己則找到沙瑤瑤與工作隊的負責人,一起商討泄洪溝的施工方案。


    直到此時,沙瑤瑤才知道阿鬥來過,卻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就又走了。


    “哼!還是那樣為所欲為!”沙瑤瑤在心裏嘀咕,雖明知劉禪這樣做事出有因,可該生的氣還是得生。


    這工作隊的負責人是摩柯寨的木工,技術沒得說,但指揮能力就不怎麽樣了。聽鄧艾介紹完情況,隻知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也不知該怎樣應對。


    還是沙瑤瑤給出了提示:“十三哥,你與鄧屯長到坡頂看看,把泄洪溝的位置給畫出來,他們才好開工啊。”


    那叫十三哥的工頭再次稱是,著急忙慌拉著鄧艾上去了。沙瑤瑤也沒閑著,跑到施工隊伍裏跟大家說明情況,好讓眾人安心。


    聽說公子因為看到自己的窩棚過於簡陋,特意派了軍隊來改建,農人們的心更熱了。從小到大,幾時有人像這樣關心過他們的冷暖呢?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自己就像街邊的野草,無論生死都影響不了這個世界。可忽然有一天來了位仙子,讓野草明白了自己就是春天,這其中的感動又豈是言語可以描述的。


    “做人哪,得知道好歹。公子這樣對咱,咱更得賣力幹活!”


    不知是誰喊出這句,立刻在人群中引起共鳴,響應之聲不絕於耳。稍稍停滯的現場重又活動起來,比之方才愈加熱烈。


    秋風更勁、更寒,


    人心更堅、更暖。


    人,有了關懷才有了心氣,有了心氣,困難就不再是困難。一旦心氣沒了,人才會困、才會難。


    此刻的施工現場,人人都有心氣。雖明確告知了可能麵對的艱險,也沒有一個人打算打退堂鼓。非但不退,還要前進、前進、再前進!


    劉禪雖不在現場,但他的影響力卻滲透在工地的每個角落。上至負責指揮的向朗等人,下至普通農民,無不在這依舊喧鬧的土地上,於內心深處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


    那個北鬥重生的公子,那個屢創傳奇的佳話。


    他,是左將軍的兒子;他,是荊州的未來。


    他,把咱們當人!他,就是咱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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