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禪回到座位後沒有立刻開口,而是把那份名單拿出來重新又看一遍,看著看著忽然露出一抹笑容。這笑看上去就像是個識破了魔術機關的看客,冷冷地站在一旁欣賞台上那位早已被看穿了把戲的小醜如何賣弄他那並不高明的演技。


    向朗等人讓公子的一笑笑得頭皮直發麻,這一刻,三人對這位小主公心中除了敬佩,又多出一份敬畏。


    隻聽劉禪侃侃而談:“陰謀之所以是陰謀,乃因成事之前全都見不得人。因此咱們也不用費力去猜測黃宣等人到底作何打算了。能打敗陰謀的,隻有陽謀。他從多路來,我隻一路去,看他的陰謀如何奏效。”


    “陽謀?!”三人將這二字重複了一遍,眼神中滿是驚愕,雖然尚不知具體是啥,卻已被公子這股氣勢給震撼到了。


    用陽謀打敗陰謀,這正是劉禪比他們三個高明的地方。當他們還在糾結對手的具體計劃時,公子禪已經跳出這個坑,開始主動設置戰場、掌握主動權了。


    這種深遠的戰略目光正是最令人折服的。這表示公子所處的層級要遠遠超出向朗等人,他總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因此那高深莫測的一笑才更令人敬畏。


    “新政之所以處處掣肘,根源是三縣的耕地全都被地主掌握。官府手中沒有地,農戶就依靠不上咱們。你政策給得再好,他還是得靠地主吃飯。不改變農戶對地主的依附,這個僵局便永遠也無法打破。”


    劉禪一席話找出了問題的主要矛盾,令楊戲與傅燦耳目一新,更讓向朗這個前線總指揮感同身受。


    “公子英明!此正為當前症結之所在!”


    “因此無論黃宣要幹什麽,咱們首先要解決的都是耕地的問題。這地從哪裏來?無非是兩條途徑,一是直接沒收地主的,二是開荒造田。沒收肯定不行,這麽幹整個荊州都會陷入混亂。因此擺在咱們麵前的就隻剩一條路,開墾坡地,改造新田!”


    楊戲聞言一驚,他看了看傅燦,沒想到小公子竟有這改天換地的氣魄。他和傅燦不知道的是這項工作其實已經在路上了,向朗的人這些天正與五溪蠻的工作隊一起勘察選址,隻等選定動工了。


    “我雖從未見過黃宣此人,卻不得不讚他一句神助攻。”劉禪說得太投入,不知不覺地用上了超越時代的名詞,聽得向朗滿頭霧水。


    “神助攻?這是何方神聖?哪個教派的?”


    向朗還在琢磨,公子卻沒有絲毫停頓,接著說:“我本還頭疼開墾了新田以後找誰來耕種,正瞌睡就有人遞枕頭來了。這些農戶被地主們趕出村子沒了活路,正好將他們編進開墾隊伍,開出的田地分給這些人,就直接在新田上實行新政。這名單上足有八十戶,組個新的村子都夠了,你說他們這是不是在給咱們幫忙呢?”


    “啥?!這事、還能這麽幹?”


    讓公子這樣一解釋,三個人才徹底回過味來。鬧了半天,對手的陰謀是在給咱們的陽謀添磚加瓦呀,這真是太可樂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三人齊聲大笑,一時竟停不下來。伴隨著笑聲,對劉禪的敬佩與敬畏又升格成了敬仰之情。


    這還隻是個孩子麽?世上竟有如此高深莫測的孩子麽?隻一句話就能讓敵人手中的槍調轉方向為我所用,這本事隻怕是陳平張良見了都得咋舌吧!


    “公子,向朗請命。請公子將人交與屬下,我必在最短的時間內使新政落地。”


    向督使憋屈了大半年,此刻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他要是能活在後世,一定特別理解皮蓬——畢竟不是誰都能和天才一個隊的。這位小公子到此尚不足一月,他八個月打不開的局麵眼看就要開開了,又怎能不令人鬥誌昂揚呢?


    楊戲與傅燦也一樣。他倆都是為了落實新政才調到此地,對此二人心知肚明。新政有希望就意味著政績有了希望,那仕途也就有了保障。你說還有啥理由不擼起袖子加油幹呢?


    等話題落到具體的執行方案,劉公子便不再多言。他畢竟不在一線,到此地時日又短,具體情況還是向朗他們更為了解。若事無巨細啥都管,既不利於調動部下的工作積極性,更有可能瞎指揮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這個分寸劉禪一向把握得很好,他從不打擊別人的積極性,也從不跟人爭搶功勞。革命嘛,多一些人總是好的,這道理懂的都懂。也正因為如此,像魏延、黃忠這種睥睨天下的武將才會樂於聽命於這樣一個娃娃。


    一隻砝碼永遠也平衡不了天平。兩個人的活一個人做不了,這與能力無關。偉大的事業往往需要偉大的集體,若成了孤家寡人,就算有穿越而來異於常人的見識,又能幹成什麽事呢?


    ——


    向朗沒有吹牛,選址的工作沒幾日便確定下來,然後一分鍾也不耽誤,立刻就組織人手開始施工。


    將山坡改造成梯田,首先要繪圖定線。所謂定線是指沿著山坡的坡度確定梯土的土麵寬度和田坎施工線。施工線沿等高線布設,以大彎就勢、小彎就直的原則布置規劃。


    有了施工線,接下來便以此為中心,按照圖紙的尺寸畫出清基線,並在清基線範圍內清除基土。挖出的基土需暫時保留在清基線下方,待田麵修成後,對其進行石土分離,篩出的塊石拿來築坎固坡,碎石則鋪設成田麵的底部,再在上麵覆蓋細土,用於種植作物。


    按照這個程序,整個工程從山坡的最下麵修起,用下層挖出的表土來構造上一層的田麵,一層一層逐級向上推進,直至坡頂。


    整體框架完成後,接下來就需要平整梯麵、填充腐質土壤增加肥力以及修建蓄水池與灌溉通路。


    說起來一二三四條理清楚,實際上整套工程的複雜程度與技術要求非同一般。在眼前這個技術條件下,若沒有實際操作過,僅憑口說圖畫,短時間內絕無可能掌握。


    這種活五溪蠻的工匠們在山寨裏幹了一年,早已是輕車熟路。當初雖都是劉禪一嘴一嘴喂出來的,但實際施工遇到的困難還得是他們自己想辦法解決。正因如此,這些人才能真正掌握這門核心技術。


    向朗再一次認識到公子的高瞻遠矚。若隻靠自己帶的人,加上那八十戶人家,就算劉禪還像上次那樣泡在地裏、手拿把掐地指導,沒兩三個月也甭想整明白,更別說馬上施工了。


    現在有了蠻寨工作隊,形勢完全不同。一個熟練工帶著一組學員,邊施工邊指導,學習工作同時進行,效果不是一般的好。尤其那八十戶農民,都已是無家可歸的狀況,現在官府派人免費給他造田置家,那還不使出吃奶的力氣幹活?


    時節已至秋末,氣溫有些微涼,但這並不能阻止墾荒工地上的熱火朝天。在奮力拚搏的隊伍中,李仲一家的表現格外突出。


    除了大兒子李響在縣裏當差來不了,李仲家四口人全部上陣。兩個小兒子挖坑掘土,夫婦倆則連運帶篩。一家人幹了兩家人的活,連督導員都看不下去了,讓他們悠著點。他們四個倒好,嘴上答應,手上一點兒都不放鬆。


    這四人心裏明白,要不是王雙和公子,他們現在別說重新置業,怕是讓人拉去砍了給權老大抵命都有可能。莊戶人講不出大道理,但知恩圖報是懂的。別說這還是給自己開荒,就是給官家白幹,他們也絕無怨言。


    本來就是幹活的命,多幹點,那也叫事?


    人群之中還有道靚麗的風景線——沙瑤瑤。作為此次的領隊,她雖隻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卻也沒在家待著,而是跑到工地上來做協調工作。五溪蠻人與漢人畢竟文化各異、風俗不同,在一起工作難免遇到各種各樣的小問題,這個時候沙瑤瑤的巨大作用便顯現了出來。首先她是沙摩柯的女兒,蠻寨的人向來寵她,她說啥就聽啥;其次她是公子禪的座上賓,漢人官民愛屋及烏,對這個伶俐的小丫頭也給予了應有的尊重。正是具備這種左右兩邊都說得上話的影響力,加之那天生的漂亮臉蛋,工地上就沒有她擺不平的糾紛。


    畢竟誰能夠拒絕這樣一個聰明可愛的小女生呢?


    規劃得法、人員用命、內外和諧、官民一心,這麽多buff疊加起來,這工程進度想不順利都難。


    正常情況下,一個人每天能完成25石土方的工程量。照此推算,第一期的坡地全部整完至少也要6個月。但現在這個情況當然得按不正常來計算了。


    首先是五溪蠻工作隊帶來了他們為梯田工程特製的工具——尖嘴鋤和尖嘴鍬。尖嘴鋤的一頭不再是扁平的刃口,而是改作錐形;尖嘴鍬的鍬刃也從直線改成了弧形。這種改動使得用它們來鋤地挖土更加省力也更加高效,大大節省了體力和時間。


    其次是楊縣令別出心裁的安排。須知在這個缺乏機械的時代,所有的工程都嚴重依賴人的體力。而人不是機器,他不可能始終處於工作狀態。無論體力多好也有耗盡的時候,到這時便是開得了天的盤古,他也得停下來休息休息。


    針對這個問題,楊戲別出心裁地讓兩個人來負責一個點位,一人工作時另一人休息,輪換上崗,人歇鍬不歇。如此一來,任何時候任何點位都能保證最佳的工作狀態,不至因疲勞而降低效率、甚至產生抵觸情緒。


    由於所有人都在想方設法為早日完工貢獻力量,使得原本人均25石的日工作量被幹到了50石,整整漲了一倍!也就意味著本來6個月的工期,隻需3個月便可完成。屆時正好過完冬天,還趕得及來年的春耕!


    當一切步入正軌後,向朗等人才抱著圖紙和施工記錄來向劉禪匯報。沒有剛一開工就來,這是向朗的主張。開墾梯田這件事本就是公子禪的首創,你跟他匯報這件事,如果拿不出實實在在的成果和詳盡的數據,鐵定碰一鼻子灰。


    向朗是對的。


    他們抱來的這些資料既詳實又全麵,絕不是用來敷衍領導的假大空話。不過這樣一來,公子禪可就得好好做一會兒家庭作業了。麵對各種圖紙、數據、記錄,小娃娃趴在案頭足足研究了一個時辰。


    他不是簡單地瀏覽,而是時不時挑選出數字來演算校對,還要將各種記錄交叉對比,試圖找出其中的矛盾和問題。那架勢絕不是隨便看一眼就往上簽“已批閱”的官僚,更像是個總工程師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摳項目,力求做到萬無一失。


    如此嚴謹的工作作風與那幼小的軀殼形成一種巨大而強烈的反差,令坐在下首的向朗和楊戲格外動容。


    此刻二人心中響起同一個念頭:“跟他幹,準沒錯!”


    於是他們二人便這樣一聲不吭地陪坐在一邊,除了準備隨時回答公子的提問,更在心中憧憬著未來的某一天,當小公子親手接下這份基業之時,天下將會是怎樣的倒海翻江卷巨瀾。


    想到此,向楊二人不禁互相對視一眼,同一種心情、各自體會。


    “幹得好!極好!”


    經過漫長的審核,公子禪給出五個字的評價。對向楊二人而言,除了平複一直忐忑的心情,這句話的價值簡直比真金白銀還顯珍貴。因為那五個字不僅是來自上級的肯定,更凝聚著他們真實的一點一滴的辛苦工作換回的成果。


    就劉禪而言,說實話,他也沒想到,當人們的主觀能動性被充分調動起來以後,產生出的能量竟如此驚人。無論是五溪蠻的專用工具還是楊戲的輪班上崗,都令他刮目相看。這些可都是人家自己琢磨出來的,他的的確確一分力也沒出過。但這樣創造性的成果就在自己眼前活生生的出現了,這種震撼足以令一個穿越者為之側目。


    “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曆史的動力。”


    劉禪腦中響起的是教員這句震耳欲聾的宣言。作為穿越者,此刻對這句話的理解也愈發深刻。他忽然像獲得了某種力量,更加堅定地相信隻要走對了路、依靠對了人,這場足以改變中華大地的旅程一定有看到曙光的一天。


    這,也許才是他來到這個時代的,真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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