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顧晨咬了咬牙,道:“她不是還活著嗎?”


    “該如何說呢?”她思索片刻:“生死之後,再無其人。”


    “所以她的確死了,徹徹底底,在這世間意義上不會存在韓淩芸這個人了。”


    “身體發膚,家世背景,統統都是人世間的牽掛,通天累贅,來自於這世間給予她的一切,可當真的跳出這人世間之外,誰又能道“生”呢?隻道是人間走一遭。”


    韓淩芸緩聲道:“所以她的確是不在了,你們也不必牽掛,她所存活的依據隻有你這顆掛念著的心。”她伸出手,指向顧晨,而他仿若如遭重擊,麵上雖維著那份笑,但隻有韓淩芸知道,他其實並非笑得出來


    “……此話…”顧晨道:“前言不答後語。”


    “你分明說她還活著,隻是被你囚禁了,此番話……你又是何意?”顧晨道:“肉身已死,魂魄被你囚禁,如果殺了你……”他目光狠戾起來,手腕一抖,掌上折扇翻飛,秀麗山水畫映現在眼前,韓淩芸眼睛亮了亮———上任顧家主的呼風喚雨扇


    時間推著人們向前行,宗門家代的傳遞即刻便映進歲月,那不過是時代的跨溝,幼時的縱身一躍,今時回眸的感慨


    韓淩芸歎了口氣:“你說的對,我曾與她意識相連,不過現今,她或許離開了。”


    “去哪裏了?”


    “不知道。”韓淩芸繼續道:“不過有緣即會相見,這個道理,孩童都會明白。”


    意識到是在說自己,顧晨麵色青一陣紅一陣,他用折扇擋住麵,下意識遮擋起來,開始若有若無的搖著,生怕有人看到他這副失態之情


    一碰到故人的線索,他就忍不住多嘴問兩句,氣急攻心,竟能讓耳朵紅的仿佛滴出血來


    “告辭。”韓淩芸一撫衣袖,逃之夭夭


    她瞬移了幾裏地,終歸是沒出安陽村,見顧晨他們並未追來,這才放緩了步子


    有一點顧晨說的沒錯,她的確是來這裏找人的


    相比於年少時期的顧晨,現在的他更能細致的觀察每個人的動作,並且推斷出她的想法,是規避些麻煩,同時又能精準搜查


    韓淩芸走了兩步,腳下忽地一沉,一條腿不聽使喚,緊接著摔在地上,還是極其狼狽的趴著


    好半天,她才疏導好體內驟亂的魔氣,尋了處隱蔽坐好開始淨化那些淤積來的氣


    每個人的靈力都是有標誌性的,隻需靈力波動便可探查究竟是何人,況且修仙界的人少之又少,顧晨那一拍隻是試探,可靈力是無法隱蔽的


    她閉目靜息了會兒,耳畔忽然傳來一聲叮咚叮咚的聲音,抬眸看去,正是安陽村極為有名的鐵匠,他有著自己的鋪子,手中拿著鐵錘築著燒紅的鐵,身旁還站著個年輕人,幫他端著水


    滋!那人將燒紅築好的鐵朝水裏那麽一浸,那桶冰水瞬間沸騰起來,待溫度下去,鐵匠將其從水中一抽,正是築的一把鐵劍


    想到自己弄壞的那把鐵劍,韓淩芸撐著步子走上前去觀看,鐵匠心熟手快,不過幾下便又重新灌鐵,這次的模具是把菜刀


    “隨便看,有心儀的就告知我。”鐵匠挽起袖口,將手中的鐵錘晃了晃,戳了下坐在麵前發呆的年輕人:“看著點客人。”


    年輕人險些睡過去,他半抬著眼,指著麵前的一排鐵具:“除了這把劍不賣,其他的隨便挑。”


    韓淩芸看著他指的劍,那的確是把好劍,上麵雕著半個鳳凰,栩栩如生,劍隻是這樣擺著,寒光四射,隻是看著便覺異常鋒利,在安陽村此地竟真有如此鐵匠能打出一把高品質的劍


    “為什麽不賣?”


    年輕人打著哈欠道:“因為要送人。”


    “你若是想買劍,這邊倒是有很多普通的,防身還好,動手就不一定了。”


    年輕人解釋道,推薦韓淩芸去看別的,鐵匠聞言輕抬了下眼眸,道:“這位道友,可是受了魔氣侵擾?”


    韓淩芸笑了笑:“是,不過您是如何看出來的呢?”


    鐵匠看了看她的腿:“我看道友你靈身純淨無比,碰不得一點魔氣,已是要飛升之趨,如果靈身受到太多傷害,主身會受不了吧?”


    韓淩芸笑眯眯道:“沒想到高手在民間。”


    鐵匠搖搖頭:“高手算不上,隻是略知一二,我這個年紀了,多少仙人都來我這兒買劍,怎麽說都過過眼,不過道友你這靈身倒是特殊。”


    年輕人陡然清醒起來,驚歎道:“你將主身藏起來了?”


    韓淩芸靜默不語,手指觸碰到那把好劍,劍末把式普通,看此劍好不好,看的是劍尖


    隻是遙遙望去,便覺寒氣逼人,是把利劍!且戾,且寒


    她握住劍,抬眸看了鐵匠一眼,鐵匠揮手示意:“請便。”


    年輕人背手道:“你拿不起來它。”


    韓淩芸手腕一抖,劍便被提起,此劍的確是把重劍,但在她手裏卻剛剛好———沒有尋常鐵劍的輕,也不至於拿不起,仿若是為她量身打造的佩劍!


    她隨手舞了兩下,劍在手中轉了轉,複被放回桌麵,問哪位從劍入道的人會不想要,隻是可惜這劍並非她的


    她正有些不舍,鐵匠卻驀地笑了,道:“那你拿去吧,既然你合適,那便不送人了。”


    年輕人也點頭,與剛才那副輕蔑模樣兩態:“你拿著就好。”


    韓淩芸猶豫了兩秒,將錢袋放在桌麵:“好劍好遇不好求,這是我全部家當。”


    鐵匠拿起來掂了掂,道:“你給的超出這個劍的價錢,不如我為你做些什麽?”


    他瞧著韓淩芸,道:“如果是仙器,我也略知一二,道友應該有些需要我幫助的吧?”


    “有。”韓淩芸連忙拿出一個小布袋,將繩取下展平,裏麵赫然包著個碎掉的手鐲,十分純粹的墨綠,卻碎成三段,這三段都分布著密密麻麻的裂痕,仿佛一碰就碎了


    鐵匠隻是看了一眼,眼睛便亮了起來


    韓淩芸疑惑道:“您識得此物?”


    鐵匠笑道:“自然識得,大寒之物,是從上山間來的吧。”


    韓淩芸道:“上山間隻存於古籍,您竟也知道。”


    “不久遠。”鐵匠道:“家族世世代代傳下的手藝,仙器我也不知過了幾次手了,你這朽古作用可大著呢,竟讓你用成這樣。”


    年輕人上前去摸了摸:“暴殄天物。”


    韓淩芸苦笑兩聲,放在她這裏的確是有些暴殄天物,但她連朽古的作用究竟有什麽還沒摸清楚


    至少,它保住了她的魂魄


    “罷了,你這東西先放我這兒,後日來取即可。”鐵匠小心的將碎成三段的朽古包好,看了看半霞紅日,已是要入夜,他道:“今日不回去,我們這兒可要點燈了。”


    “點什麽燈?”韓淩芸問道


    年輕人道:“今日是中元節,我們這村都要挨家挨戶的掛紅燈籠呢,你也快些歸家吧。”


    韓淩芸點點頭,許久不在京城,她竟是有些忘記了這習俗


    “就算不歸家。”鐵匠叫住她:“也要祭祖吧。”


    他指了指旁邊放著的紙錢:“要不要買我的?十個銅錢賣給你。”


    韓淩芸左掏右掏,將腰間掛著的十個銅錢給了他———那儼然隻是個裝飾品,看著鐵匠那般滿意的笑,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然是被他掏空了家底


    抱著那遝紙錢,韓淩芸第一次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裏


    說來慚愧,初來京城沒多久,她便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積蓄


    她自覺淡雅,將錢看作身外之物,可想在京城行走,不得不使用貨幣


    入夜才趕回京城中心,順著記憶來到墳地,茂密樹叢中是她韓家的祖墳,經過時代變遷,已經少了很多了,但這裏的一個個立的東倒西歪的碑無一不是在告訴她———很久沒有人踏足這兒了


    碑上刻著字,韓淩芸尋了很久也未能見到熟知的故人,也沒找到自己的父母,唯一韓姓墓碑上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或許是哪位旁係,她將那遝十個銅錢換來的紙錢一分為二,一半都燒給了這個韓姓前人


    山上火光點點,越是入夜,山上人越多。自高處向下望去,京城街道上掛著一排排的紅燈籠,上元節,免不了有驅鬼避禍的戲劇情節,街道之上好不熱鬧


    不知走了多久,她看見撒著紙錢的大娘,抱著香爐上香的大爺,更有甚者帶著祭品一步步上山而行———原來這個地方早已不再是某個族的祭祖之地,而是全京城人的


    樹林陰翳,入夜更是連月光也灑不進,除了星星點點的火光,其餘的誰也看不見,韓淩芸伸出手,臂展之外伸手不見五指


    靠著穿透樹葉那微薄的月色,她如願找到了一位故人的碑,顧不上別的,她學著記憶中的姿勢,朝那精致雕纂的碑文拜了拜,將手中的紙錢盡數燒了過去


    見到故人,她有太多的話想說,早年聽父母說這樣一邊燒一邊心中默念,便能將想說的話傳遞給對方,韓淩芸也依舊這麽做了,這片墳卻是沒人來,令人生疑又放戒心


    任由紙錢燒著,她沒有放置灰燼的爐,隻好將它們堆入中心,一點火靈點燃它


    這樣的做法的確有些簡陋不敬,韓淩芸輕輕念著,願故人莫要嫌棄


    當然,這並不重要


    如此虔誠,如此悲哀


    正當她合上雙目,如許願般雙手合十,身旁忽地響起踩踏樹葉之聲


    韓淩芸並未睜眼,聽見身旁有人走過,大概是也來尋碑的,隻不過,那人在她不遠處坐了下來,又聞淅淅瀝瀝的水聲,韓淩芸睜開一隻眼,正是有人在她旁邊的碑前借酒消愁


    幾杯酒下肚,那人也醉醺醺起來了,看起來不勝酒力,蜷縮著坐,不知在呢喃什麽


    “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熟悉的聲音從那位醉酒人口中說出,韓淩芸睜開雙眸,正是顧晨


    這沒什麽巧合,因為這本就是顧家的祖地


    “韓淩芸,我就賭你一定會來。”


    顧晨醉醺醺道,眼睛已然眯起來,抱著酒壺一動不動:“所以我每年這個時間都在這兒等你。”


    “你果然沒良心。”


    韓淩芸想了想:“你說的對,這百年辛苦你了。”


    這片土地仍然漆黑一團,兩人隻憑聲音判斷對方,韓淩芸抬眸看去,顧晨那邊隻有一團糊影


    “不辛苦,你回來就好。”顧晨道,緩慢站起身來,腳下都在打顫,他將酒壺朝地上一摔,碎瓷濺飛了出去!


    “你真以為我會這麽說嗎?去他的消失那麽久!我管你遇見了什麽事,死沒死,為什麽不回來看看,你知道現在韓家變成什麽樣了嗎?”


    “韓炎那個家夥,整日裏揮霍著韓家的積蓄,立了許多不成文的規定,皇帝也拿他沒辦法,這些年多少韓家人都犯了大錯,丟了命。你的家族,在走下坡路啊!”


    “像我們這樣的家族繼承人,哪個會像你這樣!”


    “失家族之諾!敗家族之興!”


    顧晨拳頭抬起,欲落未落,最終砸在了地上,或許是借了醉酒的緣故,他脊背比尋常彎了,那黑影仿佛扛著千斤的責任,被壓彎了腰,喘不過來氣


    “就算是如此,你為什麽不回來?為什麽......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嗎?我們都在等你......”


    “尋不到你的屍骨,我是不會妄下定論。”顧晨的雙眼好似在黑暗中迸發出光亮:“我等你百年,不過須臾,可我從未想過年少時的一百年有多快。”


    對年少時期的他們來說,一百年,太久了


    “但是……”良久,他又道:“無論什麽理由,你回來了……就好。”


    風輕動,吹亂了茂密的葉,月光有一瞬全部傾灑進來,韓淩芸借著這一瞬的月光看清了顧晨,他也同樣趁著月打量著她,那一刻,他的唇角是勾起的


    他在笑


    韓淩芸本以為他是悲傷的,或許在流淚,但此情此景卻讓她心裏猛地揪起來


    “你……還是什麽也沒變。”月光離去,樹林重回黑暗,黑暗中,顧晨輕聲道:“好像變老了。”


    “是啊,老了幾歲,大概年歲二十有三才入了道。”韓淩芸笑道:“不如顧少爺,還是京城風水養人。”


    “那段日子,你去哪裏了?”


    “魂魄困在仙器裏,花了好長時間才出來。”韓淩芸歎息道:“蘇君懷的是修出的靈身,元神之麵容,認不出沒什麽。”


    “蘇君懷的把戲,孩童都能看明白。”顧晨依模依樣的說了回去,這句話說完,二人均是笑出了聲


    暗夜裏,二人都輕聲笑著,直到喘不過氣來,他們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接近對方


    韓淩芸想,她或許太低估思念的力量了


    直至入夜,她都未曾笑過,她隻發出很輕微的動靜,但那一刻她們都覺得是在輕笑


    等顧晨酒醒了,天還未明,韓淩芸早已走了,他這才爬著到那處,因為酒的原因,他半個身子都是麻的


    想到剛剛的場景,他又忍不住笑出了聲,他隻是小憩了一會兒,這人就嗖的逃了,當真麵皮薄


    “兄長來看你了。”顧晨剛湊過去,忽覺掌下一濕,灰燼沾著泥粘在了他的掌上,他思索片刻,京城這些天並未下過雨


    他愣了愣,趁著日光還未升起,他悄悄揉了揉眼睛


    “你們姑娘,怎麽比男子還要能忍?”


    他喃喃道,將地上的碎瓷收拾起來,極其細致,並用手指刨了個土坑,將其輕輕掩埋了起來


    “兄長這次,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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