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竟敢停留在我府門前!”


    一小童正站在她麵前,因為身高緣故,他踩在高階上,看上去與韓淩芸平高


    “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他呸了兩口,將銅門砸的咚咚作響:“你再不走,我可要叫我家父了!”


    韓淩芸隻是站的久了會兒,這小童顯然是要趕走她


    她隻得壓低帽簷,依舊不肯離去:“在下知這裏是韓府,隻是想來看看。”


    她又道:“你家父沒教過你,待人不可無禮。”


    小童輕嗤一聲:“何人不知我韓家當世第一,禮數隻有下等人才用得到。”


    “等你也到我這個位置,你便明白了。”


    韓淩芸皺了下眉,當年韓家留下的旁支竟是如此,禮義廉恥都當作了空話


    當年父親做家主,對韓族旁係的管控十分嚴格,逢年過節都要親自去一趟,尤其是禮數,他向來對家裏人並不嚴格,但每到當家作主之時,勢必要拿出家主的氣勢


    那個時候她小的很,抱著靈果在一旁看著,常趴在窗沿上,逗弄著屋裏的鳥雀


    從前不明白,父親母親生於百年之前,容貌未改,總有人當他們年輕氣盛,經過數年的潛移默化,幾乎無人不敢不敬。況且當年韓族真正擁護的是他和韓落川二人,即便已經澄清韓落川身逝事實,但族內仍有些人歪曲事實,認為是兄弟倆為奪族長之位手足相殘


    “敢問家父姓甚名何?”韓淩芸問道


    小童大聲道:“家父韓炎,你個粗鄙之人當然不知!”


    此言,甚惡


    韓淩芸無視了他的話,伸出手將人從台階上拽了下來,小童竟被她一手抓了起來,重重的丟在地上,一時震驚惱怒,什麽髒詞淫句都蹦了出來


    韓淩芸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小童大約十三四歲,不知是韓府的地位太高還是家風疏漏,或許兩者皆有,這才造就了他囂張氣焰


    “韓炎沒告訴你不可對長輩無禮。”她眯了眯眼:“我可以教你。”


    “大膽!”


    府邸銅門被推開,一位青年從中穩步而來,他身著玄色,端的是家主之氣,韓淩芸側過臉去,此人極為眼熟,大概是離的最近的一脈


    “你是何人,難道不知韓府前禁止閑人踏入嗎?”


    “那是韓家的孩子,就算真有什麽問題也是我教他。”男子按住她的肩,不許她再上前一步,道:“你說要見我……不知這位道友所為何事?”


    “此番前來,隻不過回故裏看看。”韓淩芸敞開鬥笠,露出那張與韓之尹幾乎一致的臉,她另一隻手搭上男子肩膀,一股熱流便從他手臂傳來,令人燥熱難耐,男子咬了咬牙,呼出一口熱氣:


    “你……究竟是何人?這是我韓炎之宅,你這般……若是報官,你也休想離開京城一步!”


    韓淩芸收回了手,看來百年過去,隔著代,這人的確不認識自己,她壓低了鬥笠,悶聲道:“我要見你們族最年長之人。”


    韓炎握住手臂,身上的熱源一時沒有消退,他怒聲道:“你不過就是一介賤女怎敢……”


    “聽話。”韓淩芸一點他眉心,像是在逗弄,一道靈力沒入他眉心,很快,韓炎一下變了個神色,連忙走下台階,將茫然疑惑著的小童拽進了家門


    順便命人將韓淩芸帶進了府邸


    此番比她想象的還要麻煩,沒想到最後用到了靈力。韓淩芸跟在二人身後,韓府早就變了樣,雖說近百年,但當年能活到現世的人也少之又少,韓府改樣她是能理解的,隻不過尤為明顯的是,後院的花叢被人改造成了山水湖,看來這裏的女主人並不喜花


    此等變化韓淩芸是能接受的,隻不過故地重遊心裏仍是悶堵的,不過她意外的在這裏發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那是一個藏在假山後的人,正悄悄的望著她


    隻一眼,韓淩芸便移開了目光


    “父親,你怎麽帶這個死瘋子進來了!”小童被韓炎揪著後領,不住的拳打腳踢,時不時朝著身後的韓淩芸吐口水:“就是這個瘋子把我丟在地上,她打我!她該死!”


    韓淩芸聞言隻笑不答,因為下一秒,韓炎將小童丟在地上,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有你這般逆子,真是丟了我韓家的臉!”


    小童愣住了,捂住通紅的臉頰哇哇大哭起來,韓炎卻是連看都不看,笑著將韓淩芸迎了進去:“老爺子就在裏麵。”


    說著,他敞開了門,示意韓淩芸快些入內


    韓淩芸腳步一頓,深深的看了眼他,道:“為何要修宅內湖?”


    韓炎像是被問住了,想了許久才道:“韓府內有陣法,實在是太熱了,夫人喜歡戲水,便修築了。”


    韓淩芸點了下頭,便不再追問


    此屋為側屋,韓炎成了家主,自然他口中的“老爺子”便住在這兒,屋內的布置較為古樸,但路線她是熟悉的,因為這個屋子百年前就是她的


    不過奇怪的是,百年前這裏陽光甚好,即便關了窗也有陽光漏進來,此時正值午後,又是盛夏,屋內是陰暗潮濕的,時不時還有老人的咳嗽聲,如果是老人家常年住這,對身體定是不利的


    “何人啊……”


    離得近了,咳嗽聲更加清晰了,韓淩芸輕拉開偏門,一個老人正坐其中,年末老矣,他的手邊有一個小窗,那是唯一透著光的地方———似乎整間屋子隻有這一間透著光


    “冒昧打擾。”韓淩芸摘下鬥笠,將其放置桌前:“有些事跟您聊聊。”


    “什麽事……”老人轉了轉渾濁的眸子,在移動到韓淩芸臉上的時候,頓時整個人震驚不已,時間仿佛定格在這,他本坐在床上,想要站起來卻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先祖......您是回來了嗎?”他似是不信自己的雙眼,用力的擦了兩下,粗糙手掌下有濕淚流過:“是夫人嗎,還是淩芸?你可還記得我?”


    “……”


    “對不起……這偌大家業我還是……”


    “既然活著……為什麽不回來看看?”


    “……”


    韓淩芸沉寂片刻,將老人從地上扶了起來,他仍失聲詢問為什麽活著不回來,歲月在他的麵容上增添了太多皺紋,如今他年老體衰,可韓淩芸硬是從他的麵上看出了些熟悉感


    “我是淩芸,好久不見……”她攙扶著老人,將人按在了床上好生坐著:“韓傾?”她似透過垂末老人看到了過去,那個比她還要小的旁弟


    說起來,“傾”這個字還是母親取得


    時年正冬,又是年關,韓傾出生沒多久,有名無字,韓淩芸恰巧大他多歲,繈褓中的嬰兒襯著潔白落雪,嬌嫩的仿佛一碰就碎了。當有人將其塞到她懷中,她也隻是輕輕的抱了一下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時間對修仙者來說,不過須臾


    “對不起,我實在太老了。”韓傾輕靠在窗邊,喉嚨裏發出嘶嘶聲,他也終於咳出,是人也病入膏肓了


    “為什麽當初不回來看看?”他又問道:“如果是你……韓家應該不是如此下場……”


    韓淩芸搖了搖頭:“無事。”


    “我此番前來,是要取些東西。”她道


    韓傾用力扯出一個笑:“早有料到,所以我不會……死……”


    “隻不過,你的所有東西都在韓府內,而我……實在是用心無力……”


    韓淩芸視線下移,緊盯著他瘦弱無比的四肢,想到剛剛他根本站不起來,問道:“腿怎麽了?”


    韓傾搖搖頭:“早年間被人打傷了,很久沒下地了。”


    “是誰?”


    “早就死了。”韓傾笑著笑著便瘋狂咳嗽起來,他眼底已然有了淚花,卻仍不肯落下:“他們說韓家無人,家主不在,你不在,我跟他們打了一架……但現在不是坐的好好的?”


    他話中帶著驕傲,仿佛又變成了幼時期盼著年關相聚的孩童———京城人是如此忙碌,但每逢冬日佳節,親友總要相聚,也是他一生中最短暫的幸福


    “你身邊,沒有人服侍?”韓淩芸問道:“為什麽韓府的侍女和下屬都不見了?”


    韓傾張了張口,想回答,眼皮卻怎麽也抬不起來。不過片刻,韓淩芸再看去,他早已靠著窗邊睡著了


    生命仿佛一盞殘燭,而韓傾的蠟燭已然破敗不堪,忽明忽滅


    “瘋子!”


    砰的一聲,屋門攜著急促的腳步聲朝這兒趕來,韓淩芸一把撈過手中的鬥笠,擋在臉前,隻見對方正拿著劍砍來,他下手極重,卻被人用鬥笠輕飄飄掃開


    躲擋的空隙,韓淩芸一拳砸碎了韓傾身旁的窗戶,大片的陽光灑入屋內,與剛剛屋中的昏暗形成對比,與此同時,韓傾驀地睜開雙眼,怔愣著望著灑在他膝上的陽光


    窗戶是紙糊的,不該如此擋光,韓淩芸收回手,另一隻手將鬥笠拋出窗外,韓炎兩手握著劍,氣勢洶洶正要砍來


    刀劍落下卻是什麽也沒掃到,落下的瞬間,人化作清風,卷著鬥笠乘風而去。而他隻得眼睜睜的看著韓淩芸離開


    韓府極大,曾經的族落坐落於京城正中央,後因京城的擴充因而越來越偏東方,韓淩芸剛踏出韓府大門,腳下忽地一頓,壓著鬥笠朝後躲了下


    正如她所料,府外正有人蹲守著她


    一隻偏箭從她頭旁擦過,帶著狠厲,韓淩芸透過鬥笠看見那箭羽上的家紋,隻覺得萬分熟悉


    “很抱歉我們不打招呼就來。”顧晨站在她不遠處,他負手而立,穩步而來:“蘇君懷,為何要出入韓府?”


    站在他身旁的男子手中還握著弓,他二指夾住一隻箭,若有若無的想要搭箭上弓———明晃晃的暗示:再跑就射穿你


    “還是強入,這在京城是要擒拿歸案的。”顧晨向前一步,道:“無論是什麽原因,還是要跟我去皇宮走一趟。”


    韓淩芸剛要開口,擋住臉的鬥笠被她壓的更低,誰知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不…使者大人!”


    “請莫要帶走她!”


    韓傾不知什麽時候跑了過來,按照路程,大約是韓淩芸一走他便追來了。他瘦骨嶙峋,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了,瘦弱的腿卻很有力,他一下衝到韓淩芸麵前,喘著粗氣道:“這…這是我韓家人,無礙的!無礙的!”


    韓淩芸盯著他的雙腿,微微眯了下眼


    “父親!她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了?”韓炎怒吼道,他手中握著劍,哆哆嗦嗦的指著韓淩芸:“若不是我上報,今天這人非要屠我們滿門!”


    “我不會的。”韓淩芸淡聲道


    “使者大人啊,這人……當真是我們韓家人啊!你怎麽會不認識她呢?你就算不記得我了,也……”韓傾剛要繼續說下去,他的肩被忽地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就這一下,就製止了他的話頭


    源源不斷的靈力從肩上傳來,他本就氣喘籲籲,得以靈力的滋養,一下子變的好受多了,韓傾挺了挺脊背,因為年老,他背總是彎著,看上去比韓淩芸高不了多少


    他小心看著韓淩芸鬥笠下的容貌,卻隻能看見模糊的影子,因為鬥笠下的麵紗完全遮蓋了,這時他終於明白了過來,眼淚驀地落下,百年間的思念終於落下帷幕,時間一直推著他們向前,向前......沒有人會為了過去回頭


    韓淩芸歎息一聲,緩慢摘下鬥笠,露出一張和原先截然不同的———蘇君懷的臉:“我去跟你們走一趟吧,很久沒回來了,有些不習慣。”


    顧晨緊盯著她:“韓家主說你是韓家人,你若是認了,便可免了。”


    他身旁的男子剛要說話,被顧晨一手按住了,他看向韓傾:“你為什麽說蘇君懷是韓家人,有證據嗎?”


    韓傾流淚失聲道:“證據?證據不就在你眼前嗎?顧兄,你我打小認識,為何會不認得眼前……人?”他側目看向韓淩芸,話在嘴邊一瞬間停歇,因為麵前之人長了一張與韓淩芸本人完全不同的臉


    兩人的氣質並未有差別,甚至眉目的感覺都是一樣的,重點在五官,如果說韓淩芸的眼眉是平緩而安靜的,那麽麵前這個人與其截然相反,沒有尋常女子的明豔大氣,也非楚楚動人之感,隻是一眼,就叫人驚心動魄,滿腦子隻剩下她的臉———這是一張任誰都說是仙人的臉


    因為她已然完全超出世俗,不再是尋常漂亮,又足夠有特色,用尋常話說,就是很有風姿,像極了平淡緩流的溪水


    “眼前……人?”顧晨想了想,眉眼輕輕彎著:“我又不是瞎子,韓傾,你也是老糊塗了。”


    韓傾閉口不談,但他的眼神無疑是在閃爍著的


    韓淩芸道:“我不姓韓,怎麽又是韓家人呢?”她聲音很輕,但所有人都聽的一清二楚,她按了按韓傾的肩膀:“謝謝你為我辯解,但不是就是不是,況且我也有點事情請求皇帝。”


    “既然能站能跑能跳。”韓淩芸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家主之位也該是你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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