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海棠是個感情很豐富的、極為感性的人。


    她很容易產生共情,心是熱乎的、柔軟的。


    她也不可避免地心疼過許多許多人。


    就比如當初,在給李瑛念梁子日記的時候,姚海棠便差點兒沒忍住當場落淚。


    可她對遲鐵的心疼,反而是最輕鬆的,最淡然的。


    因為心疼其他人的時候,姚海棠就是再想幫襯,嚴格來講,也隻能算是個旁觀者,無法插手過多。


    對遲鐵則完全不是。


    她無比清楚自己能給遲鐵啥,能給他多赤城、多掏心掏肺的愛,她胸有成竹,且從未懷疑過。


    從未懷疑過他會被她溫暖,他會在她這兒得到所有所有他想要的、又不敢想的。


    所以姚海棠很少在與他談起舊事的時候掉淚兒或是感傷。


    隻是現在她是真忍不住了。


    或許是肚兒裏揣娃以後體內激素不穩定吧,姚海棠眼瞅著盛岩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淚水也悄然溜出眼眶,啪嗒啪嗒地砸在她素白的手背上。


    瞬間就把遲鐵給整慌了。


    他眸色驀地一沉,迅速起身走到姚海棠身前,去摸她眼尾,“... ...甭鬧。”


    遲鐵蹙著眉,聲音冷肅又沙啞,像是在哄勸不懂事兒的娃。


    姚海棠聽得都委屈了,伸手推他,“怎麽就鬧了?”


    “咋就叫鬧了?”


    “還不許人哭了嗷!”


    遲鐵毫不猶豫,“嗯,不許你哭。”


    他坐下,神情大體上看起來好似無悲無喜,就跟人家不是為了他哭、不是在講他的事兒似的。


    他很專注地盯著姚海棠看,耐心又深沉地給她抹淚兒,嘶啞著嗓子說她,“人李嬸兒不跟你說過麽,肚兒裏有娃不能哭。”


    “現在哭可傷眼,老了以後容易眼花。”


    “花就花!”姚海棠可凶可硬氣地紅著眼嚷嚷:“花咋了?”


    “反正我眼神兒該好的時候一點兒鏈子都沒掉,我已經把你拿下了!”


    “這麽牛的事兒我都落實了,老了以後就是眼花點兒就能咋?”


    “你不叫我哭,你還不叫我眼花,你... ...你不講理!”


    “... ...”遲鐵啞然失聲。


    滿臉沒轍,終是寵溺又無奈地啞嗓低歎,“盛叔兒,算我求您,您也控製控製吧。”


    “您也是夠能耐了,我家這個真不是個愛哭的主兒,不跟您扒瞎。”


    他摟著姚海棠給她順後背,知道她一哭急了容易憋氣愛打嗝兒。


    盛岩祥卻好似愣住,眼淚都噙在眼窩兒沒再往下繼續掉。


    片刻後,他突然咧著大嘴齜著大牙哈哈哈地笑出聲,連著誒呦誒呦了好幾句,指著遲鐵搖頭晃腦,“行,行... ...”


    “你小子找這媳婦兒真行!”


    盛岩祥拿手背抹次抹次臉,一擺手兒,“不哭了,不哭了。”


    “有人為你掉淚兒了,就沒叔兒啥事兒了。”


    盛岩祥晃晃酒瓶子,看裏頭還有最後一口,眼神逐漸變得輕鬆,如卸下沉重的惦念與重負。


    他舉起酒瓶,仰頭灌下,還刻意倒了倒。


    直到一滴都沒剩下。


    然後滿足地打了個老響亮的酒嗝兒,連著一直哽在心口、卡在胸間十幾年的那團氣。


    他“咣”地一聲撂下酒瓶,笑著看向可黏糊可親昵的倆人。


    說:“叔兒今兒才明白,吊著鐵娃的那口氣兒從來都不是恨,是愛。”


    “他想有個人兒能疼能愛,也想有個人能疼他愛他。”


    “他想活下去,他還想等。”


    言罷,盛岩祥就起身擼起袖子,開始收拾碗筷兒。


    遲鐵見此欲幫他,卻還未等動彈就被盛岩祥預料到似的攔下,“誒,你甭管。”


    他嘬嘬牙花子說:“媳婦兒跟娃都在嘞,你瞎忙活啥。”


    言罷,他端著一大摞的碟子碗兒轉身走向灶房,呼出白霧似的哈氣笑出一臉褶子,“鐵娃啊,”


    “你趕明兒再也不用瞎忙活嘞。”


    “隻忙活你媳婦兒跟你娃子就是嘞。”


    ……


    後來的後來,許多年過去,


    遲鐵才終於跟姚海棠提起——


    盛岩祥為啥這麽掛心他,為啥這麽心疼他。


    是因為當年在鐵匠前頭,遲鐵他媽孫秀娥是先跟盛岩祥相看的。


    盛岩祥覺得孫秀娥說話聲兒太小、指定可嬌氣,當年他正是衝頭熱血的年紀,根本無所顧忌。


    同著孫秀娥的麵兒就說:“我不跟你搞對象兒,你說話跟蚊子叫似的。”


    “趕明兒結了婚多累得慌,你說個話我都聽不清。”


    孫秀娥懦弱又膽怯,當即被他說的臊紅一張臉,慌張無措地站起來連著道歉,還刻意很大聲地說:“對,對不起... ...”


    “是,我,我也覺得我這毛病不好... ...你也不是頭一個這麽說的。”


    道完歉以後她就跟逃似地跑了。


    臨走前還特別客氣又愧疚地給媒婆跟盛岩祥鞠了好幾個躬,說真個兒不好意思,耽誤你們時間了。


    盛岩祥也成功因為孫秀娥這接連的道歉跟鞠躬憋得麵色紫紅。


    他頭一回產生了一種,自己還不如一個娘們兒的感覺。


    不懂得給人留麵兒,就跟個臭土匪似的。


    結果人姑娘不光不怪他,反而說自己的不是。


    在這次相親過後,盛岩祥就跟受了啥衝擊似的,好幾天都沒啥動靜兒,原先明明是個挺咋呼挺愛說話的主兒,突然就變得沉默寡言。


    媒婆覺得他人不錯,又有能配鎖修車的手藝。


    誰家板車推車壞了都去找他,尤其是每年耕種或是收莊稼的時候,他的買賣兒就更紅火。


    所以媒婆就拐著彎問他,你到底為啥不相看嘞?


    我跟你說啊,這男人雖是歲數大不算個事兒,但你也不能太大了。


    說完,媒婆故意激他,“你就說你嫌棄人聲兒小的那個孫秀娥,人家都結婚嘞!”


    “前兒才辦的事!”


    “她男人個兒高體格子也壯... ...對,就是打鐵的那個遲鐵匠!”


    盛岩祥聽到這話時正要給人板車的軲轆上木條子,一下就給木條子直接撅成了兩半兒。


    隨後,他埋下頭咬著牙,說:“不相了。”


    “老子這輩子都不相了!”


    “趕明兒甭找我做工作來了,老子要打一輩子光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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