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短身材的縣令去而複返,殷勤道:“淨月師傅,您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您看,還有什麽要我做的?”


    我和周員外對視一眼,同時停止了之前的對話:“縣令大人去做您該做的事就好,小僧這裏沒什麽要緊的。”


    “不敢當,不敢當,那我叫人在旁邊守著,淨月師傅若有需要,招呼一聲便是。”


    周員外看著縣令賠笑走來又賠笑離開,看向我的眼神中更添一分深意,忽而俯身作揖:“在下之前多有得罪,不敢奢求小友諒解,隻求小友給老夫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事成之後,老夫攜周家上下聽候差遣。”


    周世鄉在一旁看傻了:“父親,您......”


    我垂眸欣賞了一會兒周員外花白的發旋,輕笑一聲:“老狐狸。”


    將功補過的前提是還有命在,這老狐狸不僅想讓我保周家的命,還想徹底和我綁在一起,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你怎麽知道,你手裏一定有我想要的東西?”我沒有停留在原地,轉身查看婺城縣令送來的東西:“即便真的有,我想把它拿走也不隻有讓你將功折罪這個辦法。周員外,給我一個理由吧,一個必須下場的理由。”


    “畢竟......你也知道的,坐山觀虎鬥,遠比親自下場來的安全得多。”


    周員外對我的回答雖然早有所料,心裏卻依舊為之一緊,臉上蒼老的斑紋忽白忽紅,有如一條正在掙紮著蛻殼的蛇。


    “小友不是任人揉捏的泥團,若你真的對這件事毫無興趣,即便之前受老夫脅迫不得不破了昨晚的局,也絕不會留到現在。”周員外幾步走到我麵前,全不見之前的虛弱,語速極快:“可你不僅留下了,還特意出言提醒,不是老夫這裏有你想了解的事,難道還能是因為你喜歡犬子的冒犯嗎!”


    周世鄉眼睛一亮,然後就聽見我的聲音。


    “你......”我難得語塞:“別說這麽惡心的假設。”


    周世鄉眼睛裏的光滅了。


    “如果他們在我家安插探子、陷害我兒真的和稟延之死有關,那麽這個局真正針對的人是誰?”周員外的情緒異常亢奮:“小友的確可以作壁上觀,周某一屆無能之輩,光是數十年官場隨波逐流就已經耗盡心力,縱然知道身在局中也無法掙脫。可那夥人不是劫道的水匪,而是深水中的暗流,在下這艘小舟一旦被卷進暗流便隻有一個下場——屍骨無存。連屍體都尋不著,小友又要從何處得到你想知道的事情呢?”


    我嘴角微勾,等了一會兒才繼續道:“說完了?小僧果然還是喜歡看到淡定從容的員外,現在這樣,都不體麵了。”


    “人活著才有體麵,否則即便有死後哀榮,得到慰藉的亦不是本人。”周員外視我的諷刺如無物,回答的沒有任何猶疑。


    “忽染沉屙疾,因成臥病身。妻兒愁不語,朋友厭相親。楚痛抽千脈,呻吟徹四鄰。不知前路險,猶尚恣貪??。”我淡淡道:“員外雖未染沉屙,處境卻比身染惡疾更惡劣,還不知道我究竟是何身份就要把一切都押上,又怎知此舉不是病急亂投醫呢?”


    周員外搖頭:“老夫不知淨月師傅這條路是否是生路,卻知道,若不求淨月師傅,接下來的路一定是死路。”


    “......”我在心裏嗤笑一聲,餘光掃過一旁的周世鄉——即便此人沒有殺害馮霄,但光看他昨日當街行凶便知是慣犯,手上早不知沾了幾條人命。周延壽求我出手解救周家,最後的受益者是自己的兒子;而我卻不會因為他的投靠就放棄追究周世鄉的惡行。他早晚會發現,找上我,依舊是死路一條。


    “君不見智人求心不求佛,諸法寂滅即貪淫。愛欲貪淫從心起,我亦懲心於不心。”我輕歎一聲,見他們毫無反應就知道,最後這句提醒也是枉然:“既然如此,我應了便是。”


    周員外大喜過望:“多謝——”


    我抬手打斷:“別急著謝,先告訴我,對於那個一直潛藏在你家的探子,他所屬的勢力,你心裏有什麽猜想?”


    周員外低頭思考半晌,苦笑道:“不是沒有猜想,是可懷疑之人太多。不瞞你說,老夫在鹽運司副使這一職位上停留數年,並非是不想離開,而是......離不開。”


    “鹽運涉及的水太深了。一旦沾手,這輩子都逃不掉。”周員外神色複雜:“在那裏,沒有人能活著清廉,因為從高到低無一人不貪,且數額都大到足以抄家斬首。若旁人都貪隻你不貪,那你絕活不到第二天清晨。稟延生前也與我分析過,此處不可妄動,一動,輕則屍山血海,重則動搖國本。因為能壓製鹽運線上所有亡命之徒的人不是皇子就是世家,抑或二者都有。”


    “先帝之時,那個人毋庸置疑是楚王。今上登基後曾血洗一番,那些勢力便化整為零,輕易不顯露蹤跡,我隻知道每一個航道和漕運線上都有各個世家的人手,至於他們具體是如何劃分的......這些事 ,知道了要命。”


    “近幾年就更複雜了,就我所知,有一夥行蹤詭異的私鹽販子一直在活動,他們手裏的鹽細白如雪,勝過官鹽百倍。卻無人知曉貨從何來,運往何方,我們私下稱其為‘鬼鹽’。”


    我雙眸微微眯起,直截了當地點出他言下之意:“你懷疑有江湖勢力出手。”


    周員外道:“江湖勢力一直都有,隻不過之前都是零星的不出名的小門派,那些人甚至稱不上江湖人,就是沒有組織的漕幫罷了,他們也接觸不到上品的細鹽。就算起了衝突,師威和我府裏的人就足以應付。而江湖大門派注重聲譽,也不願給朝廷借口找麻煩,是不會也懶得參與殺頭之事的,不值得。”


    我挑眉:“你也說是‘之前’,所以你現在很篤定,有大門派參與進來了?”


    “以我的經驗來說,應該錯不了。”看周員外的神色便知,他口中的“應當”隻是謙辭:“老夫與那些自稱江湖人的漕幫打了這麽多年交道,憑他們的本事,做不出“鬼船”。但我實在不知,到底什麽才能打動真正的江湖大門派。畢竟分到我們手裏的錢並沒有變少,這幾年鹽價也沒有明顯漲幅。”


    “那就說明,打動他們的不是錢,或者錢隻是他們需求的很少一部分。”我放空思維,大膽假設。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江湖大門派大都不怎麽缺錢,因為受他們庇護的人每年都有“上供”,這是江湖上不成文的規矩。在這個“叢林法則”中,真正實現了金錢的多少與拳頭的大小掛鉤,所以大門派最想要的不是錢財,而是......武功的增長?


    很顯然,無論是朝廷還是世家都無法為江湖人提供武功秘籍,那打動他們的是......


    我緊縮眉頭,魏不凡的身影忽然浮現在腦海中,以及,我從他身上摸來的那種紅色的小丸。


    虎狼之藥,武功猛漲?難道......


    “來人!”我扭頭就跑,從一眾衙役打扮的人中揪出一個碧雲騢,低聲吩咐:“去告訴簡悟鬆,我不管他用什麽辦法,除了你們之外,就近能叫多少人就叫多少人,全都去靈渠找解鋌,抓捕謀逆之人,如遇反抗就地格殺,但要給我留至少三個活口,快去!”


    ——————————


    【靈渠附近】


    一隻濕淋淋的手搭在木板上,周圍的仆從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手的主人從木板上拽了上來。


    “田大管事!”旁人的稱呼暴露了他的身份,此人乃範陽盧氏的管事之一,盧家大家主幼時的小廝如今已經成了負責家族外部事務的一把好手,去歲,他的大兒子也在盧家的蔭庇下得了個小官。即便如此,成了官老爺父親的大管事也不願意去外麵享福,心甘情願的繼續在盧家當奴才,這樣的忠心,怎能不讚他一聲“是條好狗”?


    田大管事靠其他人的幫助咳出胸腔裏的餘水,陰沉著臉道:“好一個魁星樓,算得出血月食卻算不出靈渠地動,莫不是故意坑騙我們?這群江湖草莽也不打量打量,我們範陽盧氏也是他們能輕易糊弄的?”


    若此時這裏有個明白人,必會發現這田管事的邏輯實在是強人所難,但現在這裏隻有一群腦子被傲慢和奴性馴化的應聲蟲,隻要身邊有個身份更高的人說話,就絕不會出現不同的聲音。


    “咳——嘔。”伴隨著一陣水花聲,一個身著低階官吏服製的人從水中冒出頭來,雙手死死地扒著一片碎裂的木板,深色的布料緊緊貼在他略顯圓胖的身軀上,看著很有幾分好笑。


    盧家的幾個家丁嬉笑著把人拽上來:“小鄭大人,我等還以為你今天上不來了呢,都是我們的不是,你可不要見怪呀!”


    其中一人拍了另一人一下:“都怪你,你離小鄭大人最近,怎麽剛才沒搭把手?”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被拍那人故作愧疚之態:“我看到的時候還以為那是頭落水的小香豬,哪想到竟是小鄭大人呢,失敬,失敬。”


    這話表麵看是道歉,實際卻是故意奚落,其中不見半點歉意——範陽盧氏,從前朝就赫赫有名的望族,門口的奴才眼睛都鑲在腦袋頂上,哪裏瞧得上一個無名小吏。


    被他們稱為“小鄭大人”的男子抽了抽嘴角,露出一個狼狽的微笑,敢怒不敢言:“我不打緊,怎敢勞煩各位兄弟。”


    “好了!”田大管事收斂怒火,慢條斯理地揮退旁人:“小鄭啊,別管那群碎嘴的皮猴兒,我回去早晚收拾他們。”


    “對於那群江湖人,你是比我熟的,小鄭啊,你說,”大管事眼珠一轉:“他們是不是真像傳聞中那樣有神通?”


    “小鄭大人”還沒從冷水的影響中走出來,反應有些慢:“身兼大神通的人有之,平平無奇的亦有之,您想問哪一種?”


    “自然是這會兒原本該來的那夥人,”大管事斜睨他一眼:“你說今日,魁星樓的人還會來麽?”


    “那必定是不會了。”這點“小鄭大人”很是肯定:“像剛才那個架勢的地動,若是人稱地上神仙的點蒼山掌門唐東山在此或許還能毫發無傷,但魁星樓嘛......魁星樓本也不是因為武學揚名。江湖人重諾,現下不僅不見人來,連信號都沒有一個,定是在地動中損失頗大,今日的交易恐怕......”


    他們的交談剛好被一個正在打撈貨物的家丁聽到,他早不想在水裏泡著了:“大管事,既然如此,我們還繼續撈嗎?”


    “繼續,當然要繼續,”大管事突兀地笑了:“他們若是來了,反倒不必再撈;正是因為他們不來,所以那些東西,咱們能撈多少就撈多少。那可是有價無市的寶貝,撈到的,都是我們的。”


    不遠處,耳聰目明的楚赦之將他們的話簡單複述給巧娘和解鋌:“看來就是這群人。”


    巧娘的目光鎖定在“小鄭大人”身上:“除了他之外都是盧家的人,也沒別的了。他一定就是洛相的內應。”


    “一隻手,你能行嗎?”解鋌嚐試著碰了碰楚赦之的右肩。


    楚赦之因為疼痛微微皺眉:“我盡力而為。”


    “再等等。”巧娘拽住了楚赦之完好的那隻胳膊:“你殘了,我沒法對淨月交代。”


    解鋌:“等到什麽時候?萬一魁星樓的人一會兒來了呢?”


    “這裏一旦發生地動,不會隻震一次。”巧娘錯開目光,防止自己因為眼神被那邊的人察覺:“多虧他們的貪婪,這個時候還不忘去撈貨。給我把刀,如果他們那裏沒有水性特別好的人,我可以趁著下次地動多殺幾個。你們兩個在水麵上撿漏,暈一個殺一個。”


    楚赦之耳朵動了動,微微出神——有價無市的寶貝,這些人運的東西,難道是極樂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老子生前是個體麵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江江十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江江十三並收藏老子生前是個體麵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