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卿可能看得出這柄扇子的機關?”


    皇帝一手拄腮,一手把玩著扇麵是群蝦戲水的扇子,這便是工部尚書顧開禮贈予孤穹道長的、險些要了他命的東西。不過孤穹的氣數顯然還不到油盡燈枯的時候,善於鑽營的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貼在了七皇子沈清的大腿上,將自己所知的關於顧開禮的一切打包送給了皇帝,以換得朝廷的庇護,使自己回到白雲觀後不至於太難看。


    張浦良知道皇帝做戲的興致又上來了,無奈地歎了口氣——誰叫他是皇帝呢,隻能陪他一起演:“臣已經把它翻來覆去地研究個遍了,實在看不出來,還請陛下指點。”


    “還是先猜一猜吧,張卿,朕又不會治你的罪,大膽猜,隨便猜。”


    張浦良看著麵帶笑意的皇帝,恍惚了一瞬。隻有這種時候,他才能從皇帝身上看出幾分從前的神采,而這神采與千裏之外的某個還在到處亂跑的皇子隱隱重合,該說不愧是子肖父嗎?他們兩個連想使壞時的小動作都有幾分神似。


    “恕臣愚鈍,實在不知。”張浦良收回四散的心緒:“臣對洛書贇的墨寶並不熟悉,難道裏麵還能藏了一幅藏寶圖不成?”


    “唔,愛卿這個想法很新穎啊,不是沒有可能。”皇帝盯著這幅扇麵,輕聲道:“花半序,花半序......朕老啦,人老了就總愛想從前的事,權傾朝野的洛丞相、千夫所指的洛罪人,也曾有過那樣青蔥的歲月啊......”


    張浦良不作聲,因為他知道皇帝本也不需要自己的回答。他曾被洛書贇打壓在外賦閑了整整十年,但也是這十年,他走遍山川、遍訪民生,曾經浮於紙麵的想法逐漸趨於成熟;也是這十年,他遇到了早年逃亡到民間的六皇子,從而真正一步登天,沒走多少彎路就成為了皇帝最信重的臣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所以說,某些事究竟是福是禍,不到人生的最後一刻,誰能說得清呢?


    “這不是洛書贇畫的,隻是一幅仿的極佳的贗品,真的那幅一直被朕放在書房裏,洛書贇被處斬那天,朕親手將那幅畫和以前收起來的一些雜物燒給他了。”皇帝輕柔地撫摸著扇麵:“好歹陪朕走過一段路,總不好讓他空落落地下去,一點陪葬品都沒有,對吧?”


    不,我覺得自從你在他麵前把三皇子賜死,之後再看到什麽陪葬他都不會在意了——張浦良在心裏默默想。


    皇帝抬頭瞟他一眼,語氣裏似是帶了些不滿:“愛卿,這個時候你該稱讚朕仁厚了。”


    張浦良嘴角一抽,不情不願地敷衍:“陛下仁厚。”


    太仁厚了,把自己兒子賜死給臣子陪葬,真是縱橫古今,遍覽史書頭一份的仁厚。


    皇帝輕笑一聲:“愛卿也不複十年前的剛直啊,若是放在十年前,你必定早就拐彎抹角地罵朕虛偽了吧。哦,我知道了,你現在不敢嘴上罵了,隻敢在心裏偷偷罵,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朕越來越像個瘋子了?”


    張浦良起身請罪:“臣不敢。”


    “請什麽罪?坐吧,就算你心裏確實是這麽想的,朕也不會怪你的——朕早就瘋了,從沐予亡故的那一刻就瘋了。現在朕的心中除了國事,就隻有複仇二字,朕忍了太久了,你明白麽?”


    “陛下......”張浦良長歎一聲,坐了回去:“陛下的苦衷臣心裏清楚,隻是欲速則不達,臣是怕大殿下和他身後的世家徹底反撲。如今您最信任的武將,李匡儒去了西北,央影給了六殿下,上京的守備看似密不透風,實則您身邊是危機四伏,容臣說句大不敬的話,如果您發生了什麽不測,上京的掌控權落入他人之手,難道六殿下就能安全脫身?難道二殿下和七殿下的性命,您就全然不顧了?”


    “了不得啊,從前性子最急,恨不得第二天就能推行改革的人居然也開始勸朕慢下來了。”皇帝笑了笑:“這麽說來朕也發現了,拿自己做誘餌,好像確實太冒險了。”


    張浦良剛想鬆一口氣,就聽到皇帝的後半句,一口氣卡在喉嚨裏差點沒憋死:“但朕不改。”


    “陛下!”張浦良真的有點惱怒了。


    “如果淩風真的得手,那就讓他們陪著朕和愛卿你一起死吧。”皇帝淡淡地拋下了一句令張浦良震驚不已的話:“能做的布置朕已經都安排下去了,要是這樣還沒有人無法打敗淩風,那就是無能。”


    “無能之人,晚死還不如早死來的痛快,你說是不是,愛卿?”


    張浦良手指在發抖,有那麽一刻,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麵前的人是不是真的皇帝,他曆來知道皇帝偏心儷皇後所生的六殿下,可是剛才皇帝言下之意......難道陛下連對六殿下的愛護都是假的嗎?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朕,朕不喜歡。你知道嗎,洛書贇看到老三死在自己麵前時,也是同樣的眼神——他大概以為自己死也就死了,老三最多是跟老五一樣被圈禁起來,沒想到朕真能忍心殺了自己的兒子。”皇帝的手輕輕按在張浦良顫抖的肩膀上:“不過愛卿,你真的覺得,朕殺老三是因為他罪無可恕,十惡不赦嗎?”


    皇帝的手是溫熱的,可被按住的張浦良隻覺得寒意入骨,他壓抑住自己牙齒的顫栗,沉聲道:臣從前任翰林院講師時,僥幸教過殿下們,三殿下尤善文墨,臣光看他做的功課便知,即便三殿下可能會被權勢迷了心智,但心裏卻總有幾分清高。這樣的人可能會在別人的慫恿下做糊塗事,但十惡不赦之事卻是做不出來的。”


    “是啊,那為什麽朕還要賜死他呢?”皇帝笑了笑:“因為他太蠢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慫恿利用,也不知道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真正的自己人,被潑髒水也拿不出證據反駁,甚至還因為年少時就有的嫉妒心掉進別人的陷阱裏——仗著洛書贇的勢,他什麽坑都敢下去試試,要知道,那坑連老二都沒栽進去啊!”


    “他這麽笨,心氣又高,留著他,他早晚有一天還會被人架上去的,淩風對洛書贇的恨也就比對小六少那麽一點,老三當時不死,以後隻會更慘......愛卿,在這場戰爭裏,對錯、善惡、真假都不是最重要的,無能就是死,你明白嗎?”


    張浦良緊緊閉上了雙眼,過了很久,待內心平靜了一點才開口:“陛下既已經做好準備,臣孑然一身,願生死相隨。”


    他和皇帝都心知肚明,曆來主張改革的臣子都沒有好下場,但難道皇帝就一定能坐在龍椅上巍然不動嗎?不,若改革成功,自然功垂千秋,但如若失敗,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幸免於難,前朝有皇帝被宦官鴆殺的、又被直接架空的、有被迫退位的......從主張改革的張浦良被皇帝破格封為首輔的那一天,他和皇帝的命運就被緊緊地綁在了一起,成功他未必能活,但失敗卻一定會死,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回到上京的那一天就已經做好的覺悟。


    “看你,現在就說這些還有點早,愛卿,你去書架那兒,給朕把鎮紙旁邊的那把小刀拿過來。”皇帝複又拍了拍他的肩:“朕有點累了。”


    張浦良拿來了他要的東西——一柄特製的裁紙刀。這刀薄如蟬翼,鋒利無比,是專門分離兩頁黏在一起的宣紙的刀。


    皇帝接過刀,幾下將扇子拆了,然後眯著眼睛,用小刀艱難地將扇麵從中間剝離,果然露出一張斑斑點點的紙。


    這紙之所以能完美隱藏,便是因為上麵的痕跡都在群蝦戲水圖的墨跡之下,叫人完全看不出來。


    張浦良看著上麵的墨點子,不解道:“既不是畫也不是字,到底想表達什麽?”


    “看不懂?”皇帝不緊不慢地將這張紙抽出:“愛卿再細看看?”


    “這是......”張浦良皺眉:“殘缺的筆畫嗎?”


    “沒錯,這是從前郭家傳遞密信的方式,你看不懂正常,因為它是不完整的密信,上麵應該還有一張紙,兩張紙疊在一起,真正的消息才能顯現出來。”皇帝將這張紙遞給張浦良:“那孩子又找理由把央影指派出去了,朕知道你和冀兒有單獨的聯係方式,無論你用什麽方式,把它帶給冀兒,冀兒一定會找到答案。”


    張浦良的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剛才發誓與皇帝生死相隨的時候他沒流汗,但這會兒,他看著和顏悅色的皇帝,心虛地無以複加:“陛下,臣與六殿下已經很久沒有聯係了,他......”


    “不必解釋,愛卿,冀兒能主動和你聯係,朕隻會高興。”皇帝眉宇間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他怨我,我知道。”


    “他怨我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他拖下水,怨我不給趙家姑娘一條生路......或許現在,還會怨我薄待他的弟弟。”皇帝自嘲地笑了笑:“怨就怨吧,他總有一天會明白我的。”


    “他是個有抱負的孩子,我有時候甚至會想,如果他不是皇子,會不會直接起兵造反呢?”皇帝撫唇一笑,完全不管被迫聽到這些的張浦良現在是什麽感受:“哈哈,所以朕隻好先下手為強了。實在不行,若他能替我把清兒教出來也是件不錯的事,隻可惜清兒那個母親啊......有她在,難。”


    張浦良的臉已經像條死魚一樣平靜無波了,反正他早晚是要死的,聽就聽了吧。


    “風雨欲來啊......朕就拖著這副殘軀,等著淩風那個逆子出招了。”皇帝唇角微揚,這肆意的笑容令他蒼老的容貌如孤木逢春般生動起來:“別讓我失望啊——皇兒。”


    張浦良注意到,皇帝最後用的詞是“皇兒”,而非具體指代的某個人,這很罕見,因為皇帝從未用這兩個字稱呼過六殿下,多是“小六”“冀兒”這樣更親密的稱謂。


    別讓我失望——這句話,究竟是對六皇子說的,還是......所有人,包括即將揮刀弑父的大殿下呢?


    玩個爛梗:


    皇帝騷操作:洛卿,好歹陪朕走了一段路,朕把三皇子送下去給你陪葬,夠意思吧?


    洛書贇:瘋啦,大家都瘋啦!


    三皇子:你清高,你了不起!【扭曲蠕動,陰暗爬行平等無差別撕咬路過的每一個人】


    張浦良等人【目瞪口呆】:泰褲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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