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回到桑家醫館時,知樹已經在內堂候著了。


    李小川借著上茶之際,又嗅了一下,確定沒有錯。就是那個味道。


    刷地大俠的味道。黑衣人的味道。


    知樹警惕地側過身:“你在做什麽?”


    李小川連忙擺手:“沒什麽,沒什麽。”想想還是怪可怕的,自己無意之間成了鶴喙樓殺手的幫凶,那將來朝廷抓鶴喙樓的時候,會不會也把自己抓了?


    見到桑落進來,知樹站了起來,跪了一天一夜,膝蓋有傷,但他已經習慣了疼痛,動作微微遲緩。


    “桑大夫,公子說你找我。”


    桑落示意桑子楠與李小川都退出去。又關上房門,才問道:“你記得那天晚上,這屋裏有兩個人,我托你幫我記錄他們何時開始感覺到疼痛,你可記錄了?”


    知樹沒想到是詢問這個事。莫非公子罰錯了?桑落根本沒猜到帶走衛錦嵐的黑衣人是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說道:“兩個都沒感覺到疼痛,就死了。大概四個時辰。”


    桑落有些失望。這麽說這個蛇根木阻止了痛覺,毒性卻仍舊存在。


    她還不太死心:“那衛錦嵐呢?他也四個時辰就死了?”


    知樹的汗毛頓時就炸開了。


    她真的知道是自己!是怎麽知道的?要不要殺了她?公子沒有示下,樓主肯定不允!那要怎麽才能封她的口?


    “你是怎麽知道的?”


    “哪件事?”桑落想確定衛錦嵐死沒死。


    “我的身份。”


    桑落想起林相公死前也問顏如玉同樣的話,便學著顏如玉答道:“猜的。”


    不可能。


    知樹死也不會信。眼前這個人,跟公子一樣,嘴裏沒有一句實話!


    桑落倒也不含糊:“我要衛錦嵐,等事情一了,我告訴你來龍去脈,或許,能救你一命。”


    知樹強抑製著殺意:“我的命,不用你操心。”


    “我死,你死,都沒有用。”桑落好心地提點,“我能猜出來,別人就也能猜出來。”


    知樹覺得自己被她捏住了七寸,動彈不得,決定先看她到底要做什麽。


    桑落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知樹越聽,越覺得不可思議。整件事,跟她有什麽關係?她搞這麽多,為的是什麽?莫非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天黑之前。


    琴娘離開回春堂,喬裝之後出城一路向南,到了侯府郊外的莊子,佯裝走投無路,乞求莊子留下她,給口飯吃。


    看莊子的人,本就得了侯府的命令,一個活人都不許放開,既然有個自投羅網的,當然立刻將她關在了後院。


    待到三更,莊子外,來了一駕驢車。


    趕車人是個黑衣人。


    他將驢車套好,徑直從驢車後的車板上拖下一個麻袋。他輕功極好,拎著幾百斤的麻袋,翻身進了莊子。


    咚的一聲,將麻袋扔在院子裏。


    莊子裏都是些粗壯的家丁和結實的老仆婦,聽見聲音,就都出來看。隻看見一個滿是血汙的麻袋,都不敢動。


    膽子大一些的,挑開套麻袋的繩子,扒開一看,露出衛錦嵐又油又黃的肥臉。他虛弱地睜著眼,望著眾人,幹涸蒼白的肥厚的嘴唇動了動。


    眾人連忙喊道:“世子!是世子!快!快去報夫人!”


    話音一落,一道黑影閃過,如砍瓜切菜一般,將那些人盡數放倒。


    後院的小門被打開了。


    琴娘舉著燈,拖著沉重的鐵鏈,從門裏出來。身後跟著一個又一個男男女女。他們麵容姣好,卻衣衫襤褸、傷痕累累。腳上都被鎖著鐵鏈,一步一步走得艱難。


    那鐵鏈在凹凸不平的地磚上刮出刺耳的聲音。黑衣人聽著有些難受,尋來一把斧頭,逐一將鐵鐐砍斷。


    “當——”“當——”“當——”


    每敲一下,似是釋放了一個靈魂。


    “多謝,大俠!”


    “多謝大俠!”


    黑衣人似是沒想到他們會這樣稱呼自己。大俠?他想起來了,在桑家醫館的那個夜裏,那個叫李小川的學徒也是這樣稱呼他的——“大俠”。


    知樹仿佛明白了什麽,手上的動作卻不曾停止。


    院裏的人越來越多,舉著火把,秉著燭台,挑著燈籠,麵色無一不是凝重,眼神無一不是赤紅。


    知樹飛身上了樹梢。


    隻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站在了最前麵。


    她仰天看著漆黑的夜,嘴唇抖動著:“爹!娘!阿姐!阿兄!我為你們報仇了!”


    說完,她撲了過去,狠狠地咬住衛錦嵐的脖子。


    衛錦嵐掙脫不開,失去痛覺的他徹底瘋了,嘴裏不住咒罵:“小賤蹄子,你娘真香啊,你不覺得香嗎?哈哈哈哈!你爹娘的血肉都在我身上,你咬我,就是在咬你爹娘!”


    小姑娘嚇壞了,滿嘴的鮮血,退了一步,滿臉的不可置信。


    衛錦嵐道:“你阿兄當真是補啊!就是你阿姐的滋味不如你!”


    “我殺了你!”小姑娘找到知樹留在一旁的斧頭,雙手沉沉地抓起斧頭就要砍過去。


    “別聽他的!他就是想圖個痛快!”有人喊著攔住她,一下將麻袋徹底撕開,將肥碩的身軀癱在地上,“咱們一刀一刀地割下他的肉!別讓他死得太容易了!”


    眾人一湧而上。


    光,將他們的臉照得透徹,將他們的影子拽得狠戾,像是從地獄裏翻湧而出的惡鬼,張著嗜血的爪牙,一圈又一圈地將那一灘肥肉包圍得密密實實。


    毫無章法,又帶著撕裂的恨意,將衛錦嵐徹底淹沒。


    仍舊感覺不到疼痛,衛錦嵐躺在地上,挑釁地道:“你看,你們想讓我痛,偏偏我一點感覺沒有!上天都眷顧我!”


    天道有輪回,但這個代價太大了!


    這個禽獸對他們做過的所有事,即使報複回去,他們的親人,他們的屈辱,他們的人生又怎麽回得來?


    也不知是不是上蒼有眼,地獄有門。


    當渾身露出白骨時,衛錦嵐突然喊叫起來。


    是疼痛!疼痛!


    久違的疼痛,出現了。


    疼痛,讓他癲狂。


    他想叫喊咒罵,卻被割了舌頭。


    他想要像過去那樣,用一個犀利的眼神,就嚇退這幫肮髒的低廉的賤民,很快眼睛一痛,他陷入黑暗。


    身體每一寸都在被割裂,被啃咬。


    ......


    知樹站在樹梢,聽著他們的祈禱、哭訴、怒號。看著夜色中血跡斑斑的那灘肉,漸漸分崩離析。


    他突然懂了。


    懂了公子為何要做那樣的事。


    也明白桑落為何要做這樣的事。


    自己當真,成了大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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