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真大呀。”


    商病酒挑著貨簍踏進園子裏的一處破廟,裏麵已經有避雨的人了。


    青年生得劍眉星目身高八尺,雙手攏在袖管裏,笑著衝商病酒略一點頭,感慨盛夏的暴雨。


    商病酒放下貨簍,狐狸眼笑眯眯的:“是呀,雨真大呀。”


    “這雨恐怕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下來了。”青年好奇地注視商病酒從箱籠裏抱出蕭寶鏡,“鄙人蕭潛,不知足下姓甚名誰?這位又是?”


    “我叫商病酒,這是我的愛妻。”


    商病酒在箱籠上麵鋪了一層錦布,才把蕭寶鏡放上去坐著。


    今早臨出門的時候,他給蕭寶鏡重新梳妝打扮了一番。


    少女濃密如流緞的青絲編成兩根鬆鬆散散的麻花辮,頭上裝飾了許多芙蓉花和翡翠珠子,豆蔻紫的窄袖上襦搭配嫩黃色百迭裙,挎著個柿子串紅綠間色錦袋,眉目浮翠膚白如雪,十分明豔活潑。


    而他穿著的那件嫩黃色圓領道袍也是新裁的,露出裏麵一點雪白的領口和袖管,掛在腰間的雪白狐狸臉麵具用粉色油彩勾勒了眼尾,他籠著袖管站在那裏,下頜尖尖,媚骨清姿,透著少年的俏。


    蕭潛忍不住誇獎:“二位真是一對璧人!隻是弟妹看起來呆呆的,不像是本地人啊?”


    蕭寶鏡:這人也是眼瞎。


    青天白日的,竟然看不出來她隻是一具戲偶?


    她一具戲偶,當然不是本地人啦!


    蕭潛盯著蕭寶鏡,忽然走近幾步細細端詳:“我怎麽瞧著,弟妹有些眼熟?”


    商病酒似笑非笑地抬起寬袖,遮在蕭寶鏡麵前。


    護食似的。


    蕭潛回過神,尷尬地咳嗽一聲,紅著臉解釋道:“小兄弟別誤會,我隻是看看而已,沒有別的意思。蕭某年方二十一,家中已經娶妻生子……”


    他的話很密。


    商病酒打了個嗬欠,攏著袖管望向破廟外麵的雨幕。


    蕭潛像是很久沒跟人說過話了,還在說個不停:“小兄弟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從北方過來的,走到這裏卻忘了我要去哪裏。我打算等想起目的地的時候再出發,於是就在這裏睡了一覺。


    “可是早上起來,我還是沒想起來我究竟打算去哪裏。更奇怪的是,我隻在這裏逗留了一兩日,囊袋裏卻莫名其妙隻剩半張麵餅,可我分明記得我帶了足足五六天的幹糧……這破廟裏麵又沒別人,小兄弟,你替我分析分析,是不是老鼠偷吃了我的幹糧呀?”


    商病酒像是被他之前端詳蕭寶鏡的行為冒犯到,依舊沒理他。


    蕭寶鏡趁著兩人站在廟前觀雨,悄悄打量這座破廟。


    廟裏供奉的神像已經坍塌,頭顱不知去向,依稀能看出來是個穿道袍的少年。


    她記得郡守府附近那座破廟,供奉的似乎也是這個人。


    雨聲淅瀝。


    直到黃昏這場雨才停,濕潤的雨霧彌漫進破廟,外麵的一切都濕漉漉的看不真切。


    一名身穿綠色短打衣裳的小廝突然從外麵進來,笑著朝商病酒和蕭潛作揖:“我家小姐今夜成親,請二位戌時三刻移步後園,賞臉吃酒。”


    蕭寶鏡:這破敗的園子,居然還住著人?


    不過她聽聞古代有許多落魄的士紳,敗光了產業卻唯獨留著祖產,也許這座枇杷園就是。


    蕭潛高興道:“我和這位小兄弟雖然未曾與小姐見過麵,但承蒙小姐關照,在貴宅避雨,已是蒙受大恩。還請你回稟小姐,我們一定赴她的喜宴。”


    小廝又望向商病酒。


    商病酒不置可否,隻攏著寬袖笑。


    戌時三刻天已經黑透。


    蕭潛整理了一番衣衫,拽上商病酒,高高興興赴宴去了。


    蕭寶鏡也沒閑著。


    她從包裏取出那本《論語》:“季徵言,你還活著嗎?”


    季徵言化作青煙從書裏飄了出來。


    經過這段時間的修養,他的臉色已經恢複如常,發髻上的魚燈小冠散發出溫暖光團。


    他朝蕭寶鏡深深作揖:“蕭姑娘不辭辛勞,帶吾返回故裏,吾不勝感激。還請蕭姑娘帶吾前往城東魚花巷,找一位名叫芸娘的姑娘。”


    頓了頓,他臉頰浮上一抹難以察覺的羞澀,燈燭下連睫毛根都泛了紅:“芸娘極好認,年方二八,白淨秀婉,喜穿翠色羅裙。吾與她約定,待到再次相見,要送一朵花給她。”


    蕭寶鏡揣上《論語》就出了破廟:“她是你的妻子嗎?”


    季徵言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語氣喜悅:“尚未成婚。吾與芸娘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吾與她約定,待吾高中進士,必許她三媒六聘,鳳冠霞帔,八抬大轎,風光過門。”


    新月清透,枇杷園幽深曲折。


    枝頭的枇杷葉碧綠修長,簇擁著一團團青黃小果,約莫再過幾日這些枇杷就會成熟。


    蕭寶鏡在園子裏徘徊了一陣,才找到出去的路。


    即將踏出枇杷園時,她忽然駐足。


    她身後,一樹樹枇杷在夜風裏輕輕搖曳,交相覆落鬼魅般的陰影。


    她突然困惑:“我是要……去幹什麽來著?”


    褒衣博帶的書生站在她身後,同樣茫然地環顧四周,旋即惱怒拂袖:“夜半三更,女兒家豈可隨意出門?蕭姑娘真真有辱斯文!”


    蕭寶鏡訕訕回到破廟。


    商病酒和蕭潛吃酒未歸,廟裏一片清冷。


    她看著供案上的一點燭火,忽然道:“季徵言,我想起來咱們是要去幹什麽了。你叫我帶你來蓉城,又托我帶你去見魚花巷的芸娘,你說芸娘是你未過門的妻子,還說她二八年華,生得白淨秀婉,喜穿翠色羅裙。”


    “是了!”季徵言猛一拍大腿,“蕭姑娘,咱們快些去見芸娘吧!”


    蕭寶鏡卻沒動。


    不對勁。


    這座荒廢破舊的園子,不對勁。


    她年紀輕輕腦子好著呢,哪有那麽健忘,走到門口就忘了要出去幹什麽。


    更何況就算她忘了,季徵言也不應該忘記才是。


    她又想起蕭潛白日裏說過的話:


    ——我隻在這裏逗留了一兩日,囊袋裏卻莫名其妙隻剩半張麵餅,可我分明記得我帶了足足五六天的幹糧。


    也許不是老鼠偷吃了他的幹糧。


    是他自己吃完了,他卻忘記了。


    他忘記他留在這座園子的時間,根本不止一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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