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星華之下,隨著一曲《廣陵止息》,夜色的淒寒苦辛被無限放大。


    方寧趁夜將譚家宅邸再熟悉了一遍,躲開巡夜的家丁,進了傅雲舟的院落。


    屋內琴音激昂,浩蕩憤慨間又夾雜著萬種不甘與思念。


    她在門外舉著存衣服的平托,待一曲終了,出聲感慨道:“世人都道廣陵一曲,紛披燦爛,戈矛縱橫。傅公子彈的雖也蕩氣回腸,卻盡訴哀腸,莫不是有什麽心事?”


    此言一出,屋內的傅雲舟原本還撫琴的手指似是一頓,摩挲出微弱的顫音,恰好傳入方寧的耳中。


    方寧隻作未聞,敲門提醒,“傅公子,您可有舊衣要浣洗?”


    傅雲舟雖無衣物要洗,但也想瞧瞧能聽懂自己琴音之人是何方神聖,腳步匆匆,開門卻瞧見一張被刀子徹底劃破臉的女子,神色藏不住的一怔。


    方寧左右瞧了眼,見傅雲舟屋內暫時沒有譚雪的人,徑直走了進去。


    她自許算傅雲舟半個救命恩人,也知自己有足以和他談判的籌碼,索性裝也不裝,開門見山道:“傅公子,就一夜過去,便不認識我了?”


    說罷,她抬著平托,提步進了傅雲舟的屋子,指了指昨夜藏身的木櫃。


    “是你?”傅雲舟這才反應過來,細細打量方寧的眼神裏,參著審視的疏離。


    方寧嘴角含笑,借著燈光仔細瞧了眼傅雲舟的屋子,十分簡潔,沒有過多裝飾,但視線落在那架古琴上時,不由愣了愣,揶揄道:“看來譚家小姐對傅公子用情至深啊。這座琴原名為‘映月湖鏡’,是前朝貴妃的愛琴。整座琴身以杉木為底,上麵的漆麵是鹿角霜灰砌成的,能值五百金。說也奇怪,這座琴上一次現世,是五年前,在一世家小姐手裏,後來隻聽說那小姐不知何故落湖殞身了。怎得輾轉到了譚家,譚小姐如此輕易給了公子,足以證明公子在她心中的分量啊。”


    傅雲舟對方寧笑看紅塵的神色不滿,但聽到方寧的故事時,眉心不由皺起,“我不知它如此昂貴,明日還給她便是。娘子不用試探我,我不會對譚家小姐動情。不知娘子深夜造訪,所為何事?你竟也不怕我將你拆穿了去?”


    方寧無所謂的舒展著肩胛骨,洗了一下午的衣服,人也乏了,淡淡道:“你知道我的武功不俗,若將我拆穿,我逃離譚家前,也得拉上個墊背的。當然了,我也不是閑來無事,與公子話家常的。我有需要公子幫忙的地方,自然也有自信,能幫上公子的忙。既然你我二人留在譚家都各懷心思,且大概率不衝突,為何不同心其力呢?”


    傅雲舟審視著方寧,不知她話裏幾分真假,但確實領教過方寧的武功,試探道:“娘子想讓我幫你做甚?”


    方寧隨手從傅雲舟書房拿出紙筆,大致劃出宅院構造,“東西南北四個廂房,我都探查過,除了你這個矮院是多餘的外,歸置的都很整齊,沒有藏人的空間位置。我想知道,你在譚家多日,對譚家如此熟悉,可知道哪裏有暗室?或者遇見過一個男子,年約四旬,長相不俗,穿著一身墨青長衫,鞶革上掛著兩個酒瓶?”


    傅雲舟聽到方寧要找的是男子,似乎鬆了口氣,認真聽完,搖頭道:“從未見過。我來譚家十日後,便被譚雪瞧上,囚了半月。說不定與他時間剛好錯開。”


    方寧盤算著邵夫子來到譚家的時日,傅雲舟那時已是譚雪籠中鳥,歎息道:“罷了。那公子呢?你應是極厭惡譚雪的,昨日的春藥夠要你性命,你都忍住了。公子留在這譚家又謀劃什麽?”


    傅雲舟的神色晦暗,對方寧說不上信任,但如今他似乎自身難保,除開方寧之外,再無人可依,長袍一甩,竟跪了下來。


    “娘子武功蓋世,且心有謀劃。我但求娘子一件事,蒼天在上,若娘子替我辦到,我願用一半身價答謝娘子。”傅雲舟的頭磕在方寧足邊,聲音極度虔誠。


    方寧被驚嚇住,隻能將他從地上拉起,瞧他眼底星火明滅,似對生死也無所謂,隻有一個夙願,答道:“我不敢貿然答應你,但如果我尋人過程中,能幫上你一些,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你且說說看。”


    傅雲舟沉沉地呼出口濁氣,認真道:“我來此尋我未婚妻。十二年前,我本與她兩情相悅,奈何家中族人覺得我們身份懸殊,硬生生將我們拆散。而後我茶飯不思,惰於管轄家門事物,最終家中認為我無法繼任家主,將位置禪讓給了家弟,我也因此得閑,輾轉多地打聽到我未婚妻五年前進了譚家,再也沒出來過,所以我以琴師自聘,留在譚家,隻為尋得我未婚妻。”


    方寧聽罷,心中感慨頗多,但隻覺這故事中唯一值得憐憫的隻有那未婚妻一人。


    天有道,自不會讓有情人分離。


    世人怪天,怪地,卻沒想過錯失愛人,全因自己。


    傅雲舟不過放不下一門家主的榮華,最終錯過未婚妻子,如今又想來挽回。


    可惜世事便是如此,誰也不會在原地等誰。


    她見傅雲舟執念頗深,說完這一切,手指在掌心不自主掐出了血印,也不願鬆開,隻道:“你未婚妻長什麽樣,如果我找人時遇到,前來知會你一聲。”


    傅雲舟眼底終於有了光,連道三聲謝,回憶道:“那是她隻有二八年華,個性燦爛張揚,嘴角總是扯著笑意。她左邊眉角有一顆紅痣,生得十分蠱人,胳膊上還有一蟠龍標記的圖紋,她說是幼時摔出的疤痕過於醜陋,母親按照形狀,幹脆刻了個龍紋。”


    方寧聽罷,隻覺得此事艱難,世事變遷,何況是人,十二年過去了,且不說那女子是否還活著,就算還健在,怎會和當你一般模樣?


    再者說,她上哪兒瞧人家胳膊去。


    正當她如此想著,一股白玉花香襲入鼻腔,與傅雲舟視線一交錯,便瞬間了然。


    這是譚雪來了。


    她剛想從後門離開,卻聽見後門的院落外,譚雪養的幾隻家貓似在發情的嚎叫,聲音極其的淒厲。


    若她此時闖入那些野貓視線,必會被發現。


    “該死。”方寧急中生智,從衣櫃裏拿出幾件傅雲舟的衣服,擺在平托上,低頭等著譚雪進門。


    果然,譚雪嬌滴滴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雲舟哥哥,我送你的琴可還喜歡?”


    她並未敲門,穿著一身薄紗,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雖瞧著有些粗壯,但也算細嫩勾人,卻在看見方寧的那一刻,臉上的笑容轉而陰毒起來。


    “你是誰,來這裏幹什麽?”譚雪的聲音極尖,一副要將方寧生吞活剝的架勢。


    方寧露出最可怖的半邊臉,乖順的回答,“回大小姐,奴婢是新來的,尋傅公子要髒衣來浣洗。”


    譚雪瞧見方寧的臉,嘴角露出得意的諷笑,低聲一句“醜八怪”,便往傅雲舟懷裏鑽,“雲舟哥哥,我好害怕。”


    傅雲舟左躲右擋,如此幾回,駁了譚雪的麵子。


    譚雪惡狠狠的刮向一旁不做聲的方寧,“你不喜歡我?莫非喜歡這醜八怪?”


    “怎麽可能。她長得那麽可怖,我見了都得做噩夢。”傅雲舟見譚雪針對起方寧,順勢推舟,幫了方寧一句。


    方寧本想借機離開,卻聽見譚雪陰惻惻的吩咐起下人,“既然雲舟哥哥討厭,便將她打發出門,給她結三日工錢,免得說我們譚家虧待下人。”


    方寧藏在袖子裏的手,青筋直爆,咬著牙,忍了又忍,終是退出了門外。


    隻能從長計議。


    方寧長舒口氣,欲吐不忿,恰好聽到屋內傳來一句,“雲舟哥哥,你給我撫琴吧。”


    她惡心的連夜離開了譚家,隻覺再聽那譚雪夾著嗓子說一句話,可能會想一掌劈死屋子裏兩個。


    當她心有鬱憤地回客棧,恰好在轉角街巷口遇見也為譚家一事奔波一日的沈昱。


    她忽然嘴角一勾,狡黠一笑,學著譚雪,冷不丁給沈昱來了句,“沈昱哥哥,你查的如何了?”


    沈昱左顧右盼,發現街邊地上有一張唄踩的稀爛的黃符。


    他飛似的撿起來,朝著方寧扔出,口中大念:“丹朱口神,吐穢除氛。”


    方寧白了沈昱一眼,沒好氣道:“你念錯字了。而且怪力亂神,師兄你不是一向不信?”


    沈昱見方寧眉心舒展,鬱鬱寡歡的麵色也恢複往常,彈了彈方寧鼻尖,“那你突然抽什麽風?”


    方寧將她這一日的所見所聞悉數說出,最終幽幽道了句,“若真能變成惡鬼,我必去譚家,索了譚雪性命。”


    沈昱抱臂,倚在街邊牆櫞,賣起關子,“你明日便有機會重回譚家了,可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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