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公升任江寧布政司後,由於受陶製軍的委托,在勘荒查賑這件事上,必須認真辦理。接任之後,他先把日常公事簡單處理了一下,便稱病謝絕訪客,然後和張幼德、楊彪扮成商人,雇了船前往江北,先到裏下河一帶查看情況。隻見那裏地勢比運河低,如果運河水上漲外溢,裏下河一帶的田地就會變成一片汪洋,所以這裏常常上報水災,請求朝廷撥款賑濟。就當時的情況來看,雨水還算調勻,有些地勢低的田裏,禾稻長得很茂盛,但有些地方卻是一片大水。林公起初以為是臨近運河,堤壩崩塌決口導致的,便去查看東西兩邊的堤壩,卻發現並沒有崩塌,這就讓他覺得很可疑!沒想到第二天又從原路經過時,昨天看到的那些長得很好的稻苗,也被水淹了,變成了汪洋。林公心想,昨晚並沒有下雨,也不是湖水暗漲的時期,運河東西兩邊的堤壩也沒崩,這水是從哪兒來的呢?真是怪事!於是他向附近的農民詢問水的來源。有個老農回答說:“水從該來的地方來。”林公心裏琢磨,這裏麵肯定有問題,必須查個清楚。於是他逢人就問,可得到的回答都很含糊,不是說運河溢水,就是說天下雨積水。林公連續打聽了三天,一點線索都沒有,他明白直接去問,肯定沒人肯說,得在不經意間,從民間仔細觀察,才能達到目的。主意打定後,他就四處閑逛,留意著閑人們的談話。


    有一天,他們走到仙女廟,這是江北最繁華的市鎮,人煙稠密,店鋪一家挨著一家。林公看到路旁有一家叫高泰興的酒肆,店堂裏酒客滿座,十分熱鬧。他就招呼張幼德和楊彪,一起走進酒肆。進去後四處找空位,發現已經沒有空桌子了,隻有靠北的一張桌子,有兩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對坐飲酒,還留著幾個空位。林公就對幼德說:“就坐這兒吧!”說著向兩位老者點了點頭,便先坐了上去,張幼德和楊彪也緊挨著坐下。他們向酒保要了兩壺酒,四碟下酒菜,三人便慢慢喝了起來。林公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隻是借這個機會來探聽當地的風俗情況。同坐的兩位老者,年紀都在六十歲上下,精神矍鑠,特別健談,東拉西扯地說得很起興。林公便主動和他們搭話,詢問姓名,得知一個叫邵杏春,一個叫何義生,接著就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正說著,忽然看到酒肆門前人聲嘈雜,有許多難民走過,他們扶老攜幼,模樣和乞丐差不多。林公趁機向何義生問道:“今年老天爺幫忙,雨水調和,不管高地低地都該大豐收,怎麽還有這麽多逃荒的難民呢?”何義生此時已有了幾分醉意,又被這話勾起了心事,便歎了口氣說:“說起來有什麽用呢,有那麽一群難民,把逃荒當成一門好生意。要是經商開店,怕虧本;種地呢,又怕遇上荒年。逃荒這事兒,既不需要本錢,而且每到一處,都有當地的鄉紳負責招待食宿,臨走時還會給些銀錢,所以本地有幾個沒本事上進的武舉人、文秀才,就拋棄了正當職業,甘願當起逃荒難民的頭目,空手出門,回來時卻能滿載而歸。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風氣,荒年固然要出去逃荒,就算是豐收年,也要裝作荒年,出去逃荒。”林公聽了這番奇談,驚訝地問道:“田地收成是好是壞,這是老天爺決定的,不荒的年景怎麽能強行裝作荒年呢?而且逃荒是個人自願的事,誰又能強迫別人去逃荒呢?”何義生回答說:“這是江北的一種特別風氣,這裏麵的情況,真是一言難盡啊。”說著又歎了口氣,接連喝了兩大杯酒,這才慢悠悠地說道:“經常有種田的農民,遇到雨水均勻的年份,趕著農忙插秧,要是不給那些逃荒頭目一點好處,他們就會和保正一起來幹涉,不許農民栽種,還說這塊田已經登記在荒田冊裏,上報給省裏了,不用耕種,以後自然會有賑款發給農民。你要是順從他們,那就沒事;要是不順從,他們晚上就會挖開堤岸,把水灌進田裏,好好的熟田,就變成了被水淹的荒田。你要是到縣裏去告狀,那狀子送進去,就像石頭投進水裏一樣,不管你遞三張還是五張訴狀,連個批語都沒有。


    原來,那些狡猾的官吏、劣紳、地痞流氓和地保,全都勾結在一起,狼狽為奸,把逃荒賑濟當成他們唯一的收入來源。南京製台派委員來查辦,也被他們搞得叫苦連天,所以像今年本來不是荒年,也照樣虛報荒情,請求賑濟。


    至於強迫人逃荒這事兒,就更荒唐了。比如說張某家境還算不錯,不單單靠種田生活,雖然田地被地痞流氓和地保強行列為荒地,不能耕種,但他還有其他生計可以維持溫飽,所以不願意跟著他們出去逃荒。那些地痞流氓就會帶著一大群難民,跑到張某家吃喝,把他家存儲的糧食吃得一幹二淨,這就叫‘吃大戶’,逼得張某走投無路,最後不得不跟著他們去當逃荒的難民。


    因為跟著他們一起出去,家裏就不會被騷擾,回來的時候還能分到銀錢和糧食,所以就形成了這種風氣,很多家境殷實的農民,也成群結隊地出去逃荒。與此同時,地保、地痞流氓勾結管漕運的書吏和狡猾的官吏,向府縣衙門虛報荒情,請求賑濟。等到上司批準,撥下賑濟款,那一群人就提前趕回家鄉領賑濟。這樣一來,逃荒的人就有了兩筆收入,比種田的收益多好幾倍,而且還不費力氣。像這樣的情況,江北怎麽能不是十年九荒呢?”


    林公又問道:“朝廷撥款賑濟,那是非常嚴肅的事情,要派委員重新勘查災區,調查受災戶數,編造災民戶口冊,發放賑濟款的時候還有委員會監督,由辦事人員按名冊發放,他們是怎麽舞弊的呢?”何義生回答說:“這就是一種瞞上不瞞下的勾當,別說朝廷不會知道,就是省裏的大官,也被蒙在鼓裏。那些吞沒賑濟款的狡猾官吏、地痞流氓、劣紳和壞地保,手段通天,每次賑濟款,少則二三萬,多則十幾萬,都被他們暗中把持包辦。造冊的時候,把自家的家丁、佃戶混入人口冊;領款的時候,派流氓、乞丐拿著票據代領;複查的時候,把熟田裏的禾稻拔掉,連夜往田裏灌水,把田變成荒田。他們想盡各種辦法來把持,就算是包拯再世,也很難清除這些積弊。至於他們領到的賑濟款,不管多少,都按份額分配,災民得一份,逃荒頭目和當地地保合得一份,地痞流氓和劣紳合得一份,狡猾官吏和管漕運的書吏合得一份。國家每年花費巨額款項,都進了這些壞人的腰包,你說可恨不可恨?其中的主謀,要數陸長樹,他平日裏什麽壞事都幹,所以大家都叫他陸老虎。”


    當時林公聽了這些確切消息,暗暗高興,一邊給何義生斟酒,一邊說道:“原來貴地虛報荒情、吞沒賑濟款的事,都是陸長樹一手把持的啊。”何義生回答說:“這倒也不是,老話說得好,‘獨木不成林’,就他一個人,哪能辦得了這麽多事?其中還有個狡猾的官吏王玉淋、劣紳謝戒之、壞地保徐浩等人,他們結成死黨,每次賑濟,都是這夥人包辦。上麵的人不了解這裏麵的真相,還說他們經驗豐富,查荒發賑的事,隻有他們經手,才能讓災民滿意;要是換了別人來辦,馬上就會激起風潮,鬧得不可收拾。其實就是這夥人,一旦看到利益被別人拿走,就暗中教唆手下人,鼓動鬧賑濟的風潮,搞得大家一提到辦賑濟的事,都覺得危險,不敢去嚐試,所以年年都由他們包辦分配。說起那個陸長樹,本來就是個窮書生,既沒有田地,也沒有正當職業,現在手裏已經有二十多萬財產,成了富翁。要不是吞沒賑濟款,他怎麽能摟著嬌妻美妾,住著高樓大廈,舒舒服服地當富家翁呢?”何義生越說越激動,因為他自己也吃過這夥人的虧,所以把他們的惡行全都抖了出來。


    坐在旁邊的鄒杏春,酒喝得不多,旁觀者清,他擔心何義生說多了惹禍,忍不住插嘴道:“茶坊酒肆裏,什麽人都有,你多喝了幾杯,就愛發牢騷,話也多。要是被他們的同黨聽到,招來橫禍,可不是鬧著玩的。我要走了,你也回店裏做晚飯吃吧!”何義生被他這麽一說,也一下子醒悟過來,便站起身,向林公拱手告別。


    林公聽了何義生的一番話,心裏已經有了主意。雖然何義生可能因為自己受過害,說得有些誇張,但他講得頭頭是道,而且看他也是個老實的商人,說的話應該不至於完全是編造的。現在既然有了這麽一點線索,就從這裏入手調查,應該能更容易找到頭緒。隻要把陸長樹等人平日裏的行為打聽清楚,這件事就不難解決。主意打定後,林公便叫幼德付了酒錢,走出酒肆,在附近找了家客店休息。等到店堂裏客人少、比較清閑的時候,林公就向店家打聽陸長樹和王玉淋的住址,這才知道王玉淋住在泰興城裏,陸長樹住在裏下河。林公又向店家打聽王、陸二人的為人,店家隻是搖頭,卻不接話。林公說:“我們是路過的商人,因為早就聽說了他們倆的大名,所以才順便向你打聽一下,你怎麽這麽吞吞吐吐的呢?”店家回答說:“不是我不肯說,是怕說了招來災禍,連累客官您。”林公說:“但說無妨!”店家這才悄悄地說:“那個姓王的住在泰興,隻知道他是個包辦賑濟的狡猾官吏;至於陸長樹,那可是裏下河的土皇帝,手下有二三百個黨羽,勢力極大,別說普通老百姓不敢惹他,就連官府的人,也和他穿一條褲子。所以虛報荒田、吞沒賑濟款的事,就沒人敢過問了!這幾天聽說省裏要派委員來複查被淹田地,稽查災民人數,準備發放賑濟款,他又在那兒編造受災戶籍,就這麽一轉手,少說又能撈到成千上萬的銀子。”林公聽了店家這番話,和何義生說的如出一轍,足以證明陸長樹、王玉淋這夥人確實是串通起來吞沒賑濟款的地痞流氓。


    當晚無話。第二天早上,林公三人洗漱完畢,吃過早飯,付了房錢和飯錢,就直接到江邊雇了條船,一直到南京城外上岸,回到衙門休息了一會兒,然後林公就去轅門拜見陶製軍,把查訪到的各種情況詳細說了一遍。陶製軍說:“這件事辛苦老兄了,既然是這樣,積弊應該可以徹底清除,還希望老兄選派得力的官員,再去複查一下,然後再做決定。”林公告辭回到衙門,立刻委派候補知縣李家駒前往查勘。沒想到過了幾天,委員李家駒狼狽地回到省裏,到衙門拜見林公,稟報了查勘鬧荒的情況。


    原來李家駒到裏下河一帶查勘被淹田地,發現田地畝數對不上;第二天複查受災戶口,才查了兩個村莊,突然有很多受災的婦女和兒童趕來,齊聲高喊要餓死了,就等著賑濟款救命。委員還想繼續複查,拖延些時間,那些人就說等到發賑濟款的時候,他們早就餓死了。一邊說,一邊扔磚頭、撒泥巴,把轎子都砸壞了,還有十幾個潑辣的農婦,叫嚷著要把委員拖下去咬死。李家駒見這些人蠻不講理,難以溝通,隻好回到船上,他擔心鬧出大亂子,就馬上回省裏請示。林公聽了點點頭說:“可見這背後肯定有劣紳、地痞流氓教唆,不然鄉村婦女絕沒有這麽大的膽子,現在看來非得徹底清查不可。”說著吩咐準備轎子,再次去轅門拜見陶製軍,把詳情告知。並說江北民風刁蠻凶悍,竟敢侮辱省裏派去的委員,藐視法令,如果不嚴厲查辦地痞陸長樹、狡猾官吏王玉淋,依法嚴懲,就難以整治虛報荒情、吞沒賑濟款的弊端。陶澍說:“這種情況,實在可惡!但是這件事,除了老兄,沒人能勝任這個重任,隻好再辛苦老兄,親自去複查,我再調二百名督轅兵跟你一起去,要是遇到意外情況,你可以隨機應變,自行處理。”林公答應下來後退出,準備親自去查勘災情。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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