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馬匹奔至一座官道旁的矮山,於山腳停留了許久。


    祁京從官道上繞行下來,見薑卿已生了火,遂把手裏的早食遞了過去。


    “隻有粥飯,趁熱吃。”


    奔行了一夜,他腳上都是穿著長襪,所以去官道上時沿路買了一雙,卻也依舊不合腳。


    而薑卿接過那份打包好的熱粥,又往他旁邊的包袱看了一眼,見圓圓滾滾的,問道:“你怎麽還敢露麵的?”


    “要購置些南下的物資。”祁京沒抬頭,抬手從嘴裏取下了一團棉花,接著道:“北麵已經開關了,我問過那些官吏,這兩日有許多舉人來往進出,但暫時也還沒有鄭六郎的消息。”


    薑卿看著他的側臉,心知他易容了,頓了頓道:“那...我們還去找他嗎?”


    祁京搖搖頭,又從鼻子抽出一截牙簽,道:“京城追捕我們的那些人不知事由,隻要出了南苑,就不會再追了。”


    “哦。”


    “我們繼續從石景山往下,離你說的永定河官道還繞兩百餘裏,恐怕也追不到韓文廣他們了。”


    “我們自己走?”


    “嗯,他們隻要回去了,作用是遠遠大於我們的,我們慢一點南下也無妨。”


    “好。”


    “還有大同那邊,我已與你哥哥說過了,如今從京城過去太危險,他跟著我們回去再向四川陝西的路道上去最好,到時,南麵朝廷也應會派真的使節去大同,你不用太擔心........”


    “嗯。”


    薑卿其實是知道這些的,可看他一邊說一邊笑著的樣子,沒好不應聲。


    “這些其實原也跟你無關,你從大同出來...算了,我們說些別的........”


    話是這樣說,可祁京說完後卻是許久沒開口。


    此刻兩人都盯著火光許久,場麵漸漸冷寂下來。


    “南方很遠,我們大概要走一個半月左右。”祁京忽然道:“也要在路上過年...這應該是你在外過的第一次年,跟以前有許多不同,到時,你可有什麽想要的?”


    薑卿想了想,道:“在大同的每次新年,爹都會在府中放煙花。”


    “你想看?”


    “不想。”


    這次卻不是她口是心非,而是看見這些東西,難免會回憶起那些日子。


    見祁京點了點頭,她不由又補充道:“真不用了,現在這麽亂,我沒有心思.......”


    “你不必跟我講道理的。”


    祁京一邊揉著臉,一邊接著道:“我以前覺得活著是件很難的事,所以每次在下差或者完成差事時就會犒勞一下自己,也很簡單,就去酒樓裏吃幾個小菜,吃到微微泛飽,就走出來,看著天邊夕陽西下,提醒自己這就是活著的感覺,沒有想象的這麽糟。”


    “嗯?”


    “我的意思是,有些東西雖是無關一切的,但它是支撐人走下去的動力,你想要什麽,我就拿來給你,你要開心一點。”


    “我沒有不開心啊。”


    “是嗎?那是我理解錯了?”


    祁京把頭轉過來,他此時臉上的易容還未完全去掉,做了個有些疑惑又有些怪異的表情。


    “咦...好醜........”


    薑卿看著他,終於笑了起來。


    往後的路途中,兩人也沒像之前那樣冷寂,跨過山林與平原時,薑卿還是會問一些不懂的地方,但一路下來卻是祁京的話居多。


    他剛說完麵前那座山的地勢,又道:“其實我們完全可以一路有吃有喝的南下,不用走這些山路。”


    “為什麽?”


    “我藏了些錢,還有程平給的還剩一點。”


    “那韓千戶他們?”


    “程平連他妻子給的私房錢都拿出來了,該是要過苦日子了。”


    “我都聽到了,還不是因為你說要錢取文書,他才給的?”


    “嗯,不過我又沒妻子,也沒私房錢。”


    薑卿“哦”一聲。


    想到大哥提過的那件事,心想這人結了親後還想藏私房錢,才不會給他........


    往後七天裏,他們終於到了開闊地帶,看見山村時,祁京牽馬走了進去。


    時值年尾,這座不知名的村裏很是熱鬧,許多人也看到兩人從村口走來。


    薑卿依舊是坐在馬上,她身穿道袍還帶著鬥笠,腰間掛著祁京的那把長劍,很像是一個女俠客。


    而反觀祁京,他一路都是喬裝南下,風塵仆仆的樣子,卻像是跟她牽馬的跟班小廝。


    他一路笑著跟人打招呼,可卻聽不懂這邊的方言,隻得轉頭看向薑卿。


    他們這一路北上都是靠程平與蔡川他們去交涉的,真正要祁京做的地方,多數人都是說的官話與滿語。


    薑卿亦是有些半懂半不懂的,聽了好一陣才理解過來。


    直到最後,他們才尋得一家農戶暫住下,沒在如前些日子那樣風吹雨打的。


    入夜,薑卿抱著棉被進了屋子,見祁京正撥著炭火,披頭散發,亂糟糟的樣子。


    “你怎麽不紮起來?”她問了一句,道:“剛才我聽他們說,你沒剪辮子的樣子有些奇怪,是不是哪裏出來的...野人?”


    “嗯?”


    “呃,在北方是有些奇怪,我們也見慣了...南邊........”


    “南邊也不常見吧。”祁京道:“我沒見過太多,但貌似很多都是從北方遷過去的,不用在意這些。”


    薑卿搖了搖頭,道:“我沒有在意,也知道他們是被逼無奈,就是.......”


    她把棉被放去床上,看著祁京,終於直說道:“就是南麵到底是在多遠的地方?我走過最遠的地方也都是...從大同到京城。現在要南下,大哥也在我們前麵,我本不該多說的,但...你也沒跟我說過........”


    祁京苦笑了一下,這才明白過來她為何一路上都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自己之前是跟薑之升說過的,薑之升也答應了,而且他跟著韓文廣一行人有許多關於南方的疑惑都能得到解答。


    但薑卿就不一樣了,她隻是跟著自己不斷翻過了一座座山林,一條條路道,不知道目的地到底在哪。


    “是在肇慶,蒼梧縣。”祁京道:“我們也許會直接去朝廷行在,但我知道的不多。”


    薑卿又問道:“蒼梧縣是你曾經住的地方嗎?”


    “是。”


    “那你的家裏人呢?”


    “韓文廣說他們去南麵避禍了...我暫且不知........”


    薑卿點點頭道:“他們若是在,也不會讓你這般.......你回南麵,沒見到他們也好,省了很多事。”


    其實她言下之意還有許多,比如是在問他帶著自己是不是也省了很多事,反正自己也什麽都不知道的,比如是在問他有沒有覺得自己累贅。


    說來,她也其實隻是跟著祁京這一行隊伍從大同走到了京城,算上繞行的那些路不過八百餘裏,除卻天氣冷了些,還算是不難走的,這也終究還是在北方,許多人文事物她都能認識。


    南麵就不一樣了,她甚至隻知道有這麽一個地方,那裏有著這麽一個已退去幾年曾統一南北的朝廷,其餘,就是見過祁京這行過來的人。


    南下對於他來說是回歸,但對於她來說卻是走上了一條更遠的未知之路。


    當然,祁京也是南邊的人,她能感到他一路都是為此是有些高興的,她不能多說什麽。


    對此,祁京當然也能明白一些,但之前薑卿不說,他也不願去深究一個小姑娘的心事。


    “我真知道不多,你將就聽?”


    “好。”薑卿轉身鋪著棉被,有些隱隱期待起來。


    祁京笑了笑,又道:“其實我跟你一樣,都是初次南下,心裏比你還迷茫一些。”


    “是因為我剛才說的那些嗎?”


    “不是,我從一開始說起吧,那時,我在一間牢房裏........”


    祁京也一邊轉身鋪著棉被,一邊說了起來。


    薑卿聽了一會兒,又回頭偷偷看了他一眼,見他還是那般不緊不慢的鋪床,把殺人和談判說的輕描淡寫的樣子........


    這讓她覺得他很堅定,說到做到,因為有這麽去做的理由,所以他心懷坦蕩,沒有一絲動搖...


    坦蕩之餘,她又明顯感覺到了祁京那時那種不融入的感覺,包括在他在大同對爹說的那些話,仿佛就是這人眼中隻有...江河社稷一般。


    她不知道祁京對這次北上有怎麽樣的感受,回去了之後又會有什麽樣的生活,因為在此之前他整個人對於自己來說是一個空白的影子,隻有一雙平靜的眼神露在外麵。


    但自己隻是想多了解一些啊,又沒有錯........


    而且他自己也在說,包括之前跟她說過的,那個有關打趣清廷滅亡的故事,讓她覺得很精彩很喜歡,但放到現在這種時候,就沒那麽喜歡了,也沒在提過。


    因為那些終究是虛無縹緲的,隻有他們如今所在的這個地方才是真實的世界。


    總而言之,他說這些是想要自己開心一點,可他不明白自己問這些隻是想要他多顧及了一下自己而已。


    就像大哥上次說的提親,她其實也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但絕不願意像那樣國破家亡後被當作物件一般貼過去。


    他們終究還有許多路要走...或許,或許直到他真正能對世間露出滿意的笑顏的時候,自己再說又有什麽關係呢。


    偏偏就是在如今這種時候,也許他們心裏都知道,但他不會說的,自己也不會。


    ~~


    後來他們沿著一路的山村城鎮又走了半月,進了河南境內,一望無際的平原在於眼前展開。


    隨之而來的,還有新春的之後的元宵時節。


    這次,祁京卻是未帶她再進村落城鎮,而是又連趕兩夜到了更前方的信陽州城附近。


    聽著他一路說著北上的見聞,其中對於信陽的印象頗為深刻,薑卿心想他或許會進去看看,但等真正趕至時,卻發現州城已經封了。


    不過他們還是去城外一個驛站處敲響了門,裏麵是一個聾啞的老驛卒。


    他見到祁京時也是被嚇的一跳,但看祁京又拿了銀子出來,才施施然然讓他們進去。


    進門歇息了一陣後,祁京也明顯想打探一些消息,對薑卿說了句“等我一會兒。”就再次拿著長劍出了門。


    薑卿一直等到了半夜,打開窗戶看去,隻見前方的州城寂靜一片的,完全沒有過節的樣子,不由有些擔心起祁京的處境。


    黎明將至之時,祁京也還是回來了,他身上穿著一身驛卒的衣服,有些狼狽的騎馬過來,身後多了一個包袱。


    “我去了委步軍署衙門附近,牆上有張兩月前的告示,說是在緝捕邱誌仁他們。”


    “嗯,他們該是已回南麵了?”


    “暫且不知,要等到我們回去後再說了。”


    祁京應了一句,轉而把包袱提了過來,裏麵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


    薑卿一看到,就不說話了,有些愣愣的看著祁京。


    祁京笑了笑,把她和那老驛卒叫出來,點燃了上麵的引線。


    花火泛起,卻沒有衝上天空,隻是在三人麵前閃耀起了一棵小小的煙火樹。


    少女淚眼朦朧的看向少年,少年也不說話,隻有那老驛卒在咿咿呀呀的叫著。


    這是新的一年,他們看見那道火樹銀花與黎明的微光漸漸升起,舊的一年裏那些繁雜與委屈之事,也就隨之過去了。


    ~~


    其實薑卿高興開心之餘,反而是有些羞惱祁京沒聽她說的話。


    所以之後的路途裏她一直再拿這件事說,認為祁京是故意逗她哭的。


    但見祁京又是說說笑笑的蓋過去,她也沒再繼續說了,隻把這件事藏在心裏,覺得這是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第一個年頭。


    雖然那個小盒子並沒有在大同城那樣花火齊放的壯麗魁美。


    ~~


    越往南走,氣候也逐漸在回暖。


    雪花漸漸消停,眼前唯有湘江之水奔流不盡。


    岸上蘆葦冒出了新芽,兩人牽著馬走過。


    臨行渡口時,低頭見蒹葭之中搖曳著迎春花叢。


    薑卿摘下一朵,插在祁京腦後的發束上,愈感時日漫長,歲月平靜。


    隻是在這日初春的傍晚之後,祁京就已帶著她渡過湘江,終踏上了這片由南方朝廷統治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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