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場刺殺案,謝擇弈隱約也能猜到,天子到底哪裏不滿意,東宮太子蕭常肅乃崔皇後所出嫡長子,一直以來,都受著苦心栽培。


    正所謂,太平立嫡長,亂世推有功。


    眼下太平盛世下,朝中幾乎不存在能夠威脅蕭常肅地位的人,一旦皇權更迭,東宮太子蕭常肅接手的,便是個前所未有的大一統盛世。


    替蕭常肅掃清道路,既是順應天命,亦可保蕭家皇權萬世昌隆。這其中也不乏蕭正弘自己的考量,曾位主東宮的皇帝本人,也沒經曆過什麽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皇權之爭,曆來殘酷。


    如今的蕭常肅,堪稱沒有對手。


    他那些異母皇弟們,沒有哪個可以與他相爭,若有不知好歹的士族,與別的皇子過從甚密,便是犯大忌,遲早會被皇帝收拾掉。


    就連蕭常肅的兩個親弟弟,帝後也做了安排。


    懷王的娶妻納妾,始終被盯著。


    盡管他小太子蕭常肅十歲有餘。


    平日裏,和他的太子哥哥關係也很要好。


    而梁王——崔皇後所出第二子。


    年齡與蕭常肅隻差幾歲,本身便是個大威脅。


    皇帝索性,直接把他送西桓領兵打仗去了。


    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望京。


    這種情況下,誰能威脅到太子的地位?


    蕭常肅在刺殺案中的處理,讓皇帝大失所望。


    身為東宮太子,蕭常肅竟然會讓自己顯得心虛,他倘若內心無鬼,又怕什麽構陷?對於女人,蕭常肅也缺乏魄力,隻是個懷有身孕的良娣,便能讓他糾結拖延。


    至於……


    皇帝到底有沒有懷疑自己的親兒子?


    謝擇弈其實也說不準。


    他向來不喜歡去思考這些權力之爭。


    想到那個被吊死的良娣,他不免唏噓。


    不論她在此案中,處於何種角色,其中殘忍已是不言而喻——一旦事情牽連甚廣,根本沒有人會關心,一個女人和她肚子裏的孩子。


    就連她自己,都不曾關心過。


    謝擇弈抬頭去看皇帝,發覺他鬢邊的白發,較之上回相見,又多了幾縷。


    “陛下,當保重龍體。”


    謝擇弈無奈,再度低頭叩首。


    皇帝幽幽歎了一口氣,無力靠坐在椅子上,緩慢地動了動,想說點什麽,最終又沒有說出口。


    謝擇弈伏著頭,緩緩說道:“對太子殿下而言,陛下是君,亦是父,陛下之言,太子殿下必行之,陛下之計,殿下亦必從之,父子結骨肉情,承龍脈,應天命,福禍共之,榮辱共之。關於刺殺之事,陛下聖明,心中已有決斷,何必再因微不足道的小事動怒?”


    皇帝正身坐了起來。


    良久,才開口說話。


    “你不該待在現在這個位置。”


    謝擇弈看著麵前一塵不染的地板:“弈為人臣,臣所在之處,便已是該在之處。”


    皇帝打量著他,忽而說道:“朕賞你個權臣當一當,賜你入朝不拜,劍履上殿,如何?”


    謝擇弈迅速回道:“陛下是真龍天子,掌天下事,天子麵前,誰敢稱權?名為權臣,實乃罪臣,入朝不拜,劍履上殿者,不臣者當誅,微臣惜命,不敢從之。”


    皇帝反駁他:“權臣如何是罪臣?你莫忘了,諸葛孔明亦是權臣,這權臣罪否,皆在個人,你如何不能,效仿孔明,功載千秋?”


    謝擇弈苦笑。


    “微臣何德何能,哪配與諸葛丞相相提並論?”


    他自認一介俗人,隻配給諸葛丞相端茶遞水。


    皇帝正色道:“朕說你配,你要抗命麽?”


    “那微臣確實隻能抗命不從了。”


    謝擇弈隨時準備脖子一伸等著被砍。


    皇帝又問:“你真不要?”


    “微臣不要,微臣吃不了這個苦。”


    謝擇弈回絕的很果斷。


    皇帝聽著他這番話,氣惱不已:“你父親若是還活著,怕是會悔恨自己沒能早點掐死你這不孝子。”


    謝擇弈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陛下既提及家父,也該明白,微臣受不了這個累,倘若微臣出身草莽,定當為君鞠躬盡瘁,然而如今,微臣上有老下有小,心中實無宏圖大誌,望陛下成全。”


    皇帝有所詫異:“上有老,下有小?”


    謝擇弈略顯難為情:“這種事情……以後,說不定就有了……”


    皇帝指著他:“你這是欺君之罪。”


    謝擇弈叩首:“還望陛下恕罪。”


    “罷了,起來吧,把棋下完,”皇帝歎息一聲,視線轉到了一旁的棋盤上,“你若真是草莽,那朕可能隻會砍你的頭。”


    謝擇弈苦笑不語,應聲起來,默默去撿地上掉落的棋子,對聖人諸多言外之意、其中利害,早已是心知肚明。


    陛下賞識他,或有私心,但若要重用他,定是要考慮他之出身,謝擇弈出身東州謝家,以實權用他,最多最多,讓一個楊家不太開心。


    謝家與楊家,皆為東州士族,所謂東州,乃是指大胤國土,中嶺以東的地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家與謝家,算利益共同體——整個東州地界發展好,作為士族豪強的他們,勢力就更大,資本也更雄厚。


    東州士族,如今以楊家為首。


    正如南川張家,北州崔家……


    然重用寒門,要得罪的,則是天下士族。


    若是把控不住,隻怕會引起朝局動蕩。


    大胤盛世百年有餘,今天子有意提拔寒門,委以重任,絕非是為了彰顯自己的仁德那般簡單。高居相位,大權在握的丞相段珩,一麵是天下窮苦讀書人的希望,一麵是聖人手中的工具。


    朝廷,隻需要一個段珩。


    利益。


    地域。


    階級。


    個中衝突,古今有之。


    ……


    離開胤宸殿,回衙署的路上,謝擇弈感到頗為疲倦,心中升起見到某個人的期盼,仿佛隻要看見那張臉,他就能好起來,精神振奮地看上幾十份案宗也不會累。


    沒想到的是。


    邁入書房,映入眼簾的便是心心念念的臉。


    桑覓正揣著暖爐,坐在他的椅子上,半歪著身子,百無聊賴地聽碧珠給她讀話本子,那話本集子上,寫著一個潦草的“堯”字,書封頁印著什麽俠什麽義,什麽江湖之類的字樣。


    抱著暖爐的桑覓已經開始打哈欠。


    “覓兒?”


    謝擇弈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桑覓恍恍惚惚地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她眼皮一顫,倏然清醒了過來,坐直了身子,手中揣著的暖爐險些拿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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