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大人說,倘若他能開口說話,必不會被打死,隻要搬出桑大人的名號就好,可他是個啞巴,你知道嗎?謝擇弈,他是個啞巴……所以,他活該,在主人家不在的時候,被有錢的公子哥打死……”


    桑覓從來都不懂悲傷。


    她不會疼,不會流淚。


    可她說起這些時,自己也覺得,悲傷極了。


    桑覓說不上來感受如何,她對於悲傷的理解,僅在於,她會寫這兩個字,還想再說點什麽時,倏然間已無從開口。


    殺人對或不對,對她來說,太難解。


    她不擅長思索這些。


    桑覓隻知道,她不想看見桑大人長籲短歎。


    謝擇弈垂眸看著略顯黯然的桑覓,薄唇緊抿著,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曾以為,誰也不能替天行道,然而,這天又何曾行道?天既不行道,哪來替天行道之說?何為,天公地道?


    律令法條,是天公地道嗎?


    他的律令法條,能還這個啞巴馬夫公道嗎?


    他的律令法條,可以讓那些自恃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去非禮人微言輕的丫鬟婢女嗎?


    他的律令法條,到底能做什麽呢?


    律令法條,從來都——能,亦不能。


    “喵嗚~”


    桌上籃子裏的小貓醒了過來,它伸展著毛絨絨的四肢,後腿抽了抽,突兀地叫了兩聲,恍若剛從不好的夢中抽離。


    謝擇弈回神,攬緊了懷裏的人兒,幽幽說道:“這些事,以後你都可以告訴我,不要再弄髒自己的手了。”


    “噢。”


    桑覓乖順地應了一聲。


    謝擇弈強調道:“不許再殺人。”


    “噢。”


    桑覓答應著,自他懷裏探著身子去抱小貓。


    謝擇弈一把將她撈了回來,再度摟緊,隨即掰正她的臉,認真地說道:“別又把我說的話,當耳旁風。”


    桑覓不回話,也不看他。


    她扭扭捏捏地想從他身上下去。


    謝擇弈不讓她走,猶豫片刻後,問道:“這兩個人,你處理幹淨了嗎?”


    桑覓的注意力被他的問題吸引,不再胡亂掙紮,她恍恍惚惚地搖了搖頭:“幹淨?那不太幹淨。”


    謝擇弈一聽,神色緊繃了起來。


    桑覓柳眉蹙起,滿臉嫌棄地嘟囔著:“那個姓賀的,他太胖了,我切他屍體的時候,弄了一手的油,髒死咯,一點也不幹淨……”


    謝擇弈神情僵硬:“……”


    桑覓絞了絞自己的手指,看起來委屈巴拉:“至於那個姓陳的,下刀的時候,血差點濺到我眼睛裏啦,也很不幹淨……”


    謝擇弈別開了臉:“行了,別說了。”


    她怎麽可以,這麽天真無邪地說著這種話啊?


    不過眼下看來,這些失蹤之人,大多死不見屍,若無屍骨,自然也很難立案詳查,過一陣子衙署忙起來,這檔子事也很快會被人拋諸腦後了。


    謝擇弈多少有些,鬆了一口氣。


    “這些話,不可跟別人說。”


    桑覓用手捂住半張嘴:“隻跟你講。”


    謝擇弈聽到這幾個字,心情也緩和了幾分,他抱著她,湊上前來蹭她的臉,半是親半是吻。


    “嗯,對覓兒來說,我不一樣。”


    桑覓被他親得有些膩煩,像拍開一條過分熱情的大狗似的拍開他的腦袋:“隻是,反正都被你知道了,又不能殺你滅口……”


    謝擇弈問:“那覓兒為什麽不殺我?”


    桑覓誠懇地回道:“我不知道。”


    謝擇弈厚著臉皮替她補充:“覓兒喜歡我。”


    桑覓皺眉,用力地甩了甩頭。


    仿佛是要將什麽髒東西甩出腦袋。


    謝擇弈轉頭去看桌上未做完的一隻靴子,仍自我感覺良好:“覓兒不喜歡我,為什麽親自給我做靴子?為什麽送我禮物?為什麽坐在我懷裏?”


    桑覓被他接連幾個問題,問得有些發暈,她渾渾噩噩地思考著,好一會兒才開口回話:“因為你是夫君,嬤嬤說要給你做靴子,送你禮物?我送你禮物了嗎?我不記得了,至於坐這兒,那是因為你……你不讓我下去……”


    她悶悶地說著,又掙紮著想要下去。


    謝擇弈固執地圈緊她的腰身。


    “覓兒喜歡誰?”


    桑覓被這麽一問,一下子又忘了自己掙紮到哪兒了,手腳不知不覺間變得乖巧許多,陷進他的問題中,開始一本正經地思考起來。


    “喜歡桑大人,喜歡阿娘,喜歡阿姐……唔,再加一個,喜歡小貓,它好像越來越軟了……”


    謝擇弈點了點頭:“再加一個喜歡我,覓兒喜歡謝擇弈。”


    桑覓還是搖頭。


    謝擇弈不禁也有些受傷。


    無話可說的他,將她按在自己胸前,忽然不忍去細想他們倆之間的情與愛,這份猝不及防地擊碎他牢不可破之信念的感情,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在勉強。


    成婚,非桑覓所願。


    甚至夫妻之事,都像是他在欺負她單純。


    謝擇弈不敢想,他最後得到的仍是一句——她不喜歡他。


    “你好煩呀……”


    桑覓貼著謝擇弈的胸口,正想推搡開。


    耳朵裏驀然傳來了他的心跳聲。


    “咦?”


    她頓時不動了,好奇地聽了起來。


    咚咚、咚咚。


    桑覓一下一下地數著。


    隻覺得和自己的心跳完全不同。


    桑覓聽夠了,節拍也數夠了,從謝擇弈懷裏抬起頭,正欲說點什麽時,猛然瞥見了他眼底裏淺藏的黯然神傷。


    她猶猶豫豫的,伸手去摸他的頭發。


    像摸小貓一樣,笨拙且柔和。


    “說你煩,你生氣了?”


    謝擇弈回神苦笑:“沒有。”


    桑覓朝著他擠出一個笑容,繼續用白皙的小手摸他的頭:“阿爹,阿娘,還有阿姐,和覓兒坐在一起吃飯,貓貓小棋可以吃一個魚尾巴,謝大笨蛋,到時候……”


    話到此處,桑覓將手縮了回來。


    她揪了一把謝擇弈的衣裳,小心翼翼地補充道:“謝大笨蛋,你、你和碧珠坐一桌吧……”


    謝擇弈不由得笑了笑,輕嗤出聲。


    “我謝謝覓兒。”


    看著縮在自己懷裏的人,他已心知肚明。


    她的至純至性,從未改變過。


    真誠且純粹,無關鮮血。


    謝擇弈就是,喜歡她這個人。


    縱有苦楚,他也甘之如飴。


    他也願意,在這崩碎的信念上,重建一份全新的,以她為名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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