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虜縣時,謝擇弈與這邊的縣衙有所接觸後,去驛館取了一封趙宴送來的回信。


    趙宴前兩日得了謝擇弈寄過去的親筆信,聽說他們的行程有所耽擱,有些擔憂,讓他草草應付了事,早些回來。


    催了,但催得還不夠急。


    謝擇弈沒有將趙宴的話放在心上,他收好信,離開驛館,桑覓已去往喧囂熱鬧的虜縣大街,他很快跟上,看著滿心好奇的她到處亂逛。


    桑覓不喜歡縣衙裏的文書案卷。


    她看多了便哈欠連天。


    那些殺人案,大多數時候並沒有什麽玄機。


    人群聚集的集市前,建了一座九尺石闕。


    石闕上張貼了一張告示,周圍圍了十幾個不明所以的平頭百姓,一個小縣吏站在告示旁,正對著告示講解其上內容,幾個農夫挑著扁擔路過,也放下扁擔來聽著。


    桑覓伸著脖子看著。


    她隱約看見了告示上畫著一張粗糙的畫像。


    是個形貌鄙陋的大漢。


    桑覓道:“是拿賊的告示。”


    “嗯。”


    謝擇弈也看了過去。


    桑覓問:“他為什麽要念給這些人聽?”


    謝擇弈猶豫片刻,回道:“因為很多人並不識字,縣衙張貼的告示,每天都會有人念給普通百姓聽,有時候衙門事務多,石闕上會貼很多告示,講起來也會更麻煩。”


    桑覓若有所思地點著頭,聽到那個縣吏說到,幫助衙門捉到這個逃竄的賊,可上縣衙領賞,頓時恍然大悟。


    “噢,原來還有賞錢呢!怪不得他們都認真聽著,不識字倒也不妨礙他們幫衙門拿到賊,去領賞錢……是我,我也認真聽……”


    謝擇弈的視線自張貼告示的石闕上挪回,看向眼眸亮晶晶的桑覓,一時間有些失神:多年前的自己,也曾問過,與她這一模一樣的問題。


    “為什麽,縣吏要念給這些人聽?”


    師父說:“因為他們不識字。”


    少年時的謝擇弈對此驚訝不已,脫口而出:“那他們不去讀書嗎?”


    師父斜了他一眼。


    那時候的謝擇弈,愚蠢且天真,他生來就注定擁有永遠都花不完的錢,和輕而易舉便能踏足的仕途,他從不會去想,這世上很多人,不耕地、種菜就會餓死。


    謝擇弈骨子裏是傲慢的。


    可覓兒與他不同。


    她不會去問,這些人為什麽不讀書。


    在她眼裏,讀書並非高貴與卑賤之間的界限。


    她的眼睛裏,全是他無法企及的美好與純粹。


    哪怕她殺人,她也單純且真誠。


    “謝擇弈?”


    “謝擇弈——”


    “謝擇弈?你在幹嘛?”


    桑覓看到謝擇弈發呆,接連叫了他好幾聲。


    她現在一見到他發呆,心裏就發虛。


    “抱、抱歉。”


    謝擇弈回神,略顯慚愧。


    桑覓仰頭看他,緊張兮兮:“你在想什麽?”


    謝擇弈抿了抿唇,回道:“我,在想你。”


    “……”


    桑覓的神情不自覺地僵硬起來。


    她盯著他看,很想看出個什麽究竟來。


    然而,心下別扭了好一會兒,也沒有結果。


    桑覓隻得悶悶地說道:“你不準想我!”


    再想,得把他殺了滅口!


    她真的一點兒也不想殺他。


    謝擇弈被她凶了一句,一臉莫名其妙。


    “覓兒,我……”


    桑覓撇嘴,不再理會他,越過看熱鬧的石闕,往集市街道中心去。


    謝擇弈連忙跟上。


    集市兩邊攤販交錯,粗布麻衣的行人來往不絕,桑覓的注意力,很快被一頭毛驢吸引。


    有一消瘦的老伯,正拉著一頭毛驢售賣,低頭嚼著草料的毛驢長得很壯,看上去憨厚老實,模樣比馬兒可愛。


    桑覓直勾勾地盯著毛驢看。


    謝擇弈來到她身邊:“覓兒喜歡?”


    桑覓想到自己如今空空如也的錢袋子,又想到自己方才忍不住對謝某人凶巴巴,不禁心虛地看向他,小聲問道:“可以嗎?”


    謝擇弈淺淺笑了笑,不做回答,隻是默默上前詢問老伯,這毛驢的價格。


    ……


    出集市時,謝擇弈牽著溫馴的毛驢,毛驢馱著悠哉遊哉的桑覓,桑覓懷裏揣著好幾顆洗淨的紅皮蘿卜,日光不知不覺間,又遠去了。


    ——原來這世上,並非隻有京裏的官家軼聞,高門富貴之家外,是年複一年殺豬宰羊的屠夫,月月上工的磚瓦匠,每日價格不一的紅皮蘿卜和冬白菜。


    謝擇弈說,西南三縣,隻是天子近前的方寸之地,皇帝治理的國家,很大很大,出京畿十九州八百郡,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便是黎民蒼生。


    桑覓不懂什麽黎民蒼生,也懶得去想。


    她從懷裏,挑了一顆最大的紅皮蘿卜,將蘿卜拿在手裏,探著身子去喂毛驢。


    毛驢咬住蘿卜,邊往前踱著步邊嚼巴。


    桑覓樂嗬嗬地摸了摸毛驢的腦袋。


    好一會兒,她想起了謝擇弈。


    於是,又從懷裏拿出一顆蘿卜遞給牽著毛驢走的謝擇弈:“喏,也給你一個。”


    謝擇弈接過:“覓兒對我真好。”


    桑覓道:“你不許再想我了。”


    “……”


    “回家之後,更不許想。”


    “……”


    謝擇弈還是不回答。


    一聲不吭地將小蘿卜收進懷裏。


    她說——家。


    回家,回他們的家。


    桑覓發覺他又神遊天外,有點著急了:“你聽見了沒?”


    她現在真想把蘿卜要回來。


    謝擇弈忙回道:“嗯,聽見了。”


    桑覓悶悶地哼聲,總算是作罷。


    她並沒有認真看他,滿心胡思亂想。


    隻覺得,謝擇弈的眼神,分明和以前一樣。


    自己卻心虛得近乎緊張。


    從她選擇救他,而非殺他的那一刻起。


    事情便無法結束,隻剩不可掌控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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