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謝擇弈一大清早便出了門。


    駕馬迎風,直奔望京城西。


    到達西草學堂時,天光明亮,熹微的晨光透過雲層打了下來,灑在人身上,還是浸著一股冬日涼意。


    學堂中,衣衫樸素的少年人已在學堂中念書。


    謝擇弈尋了西草學堂的老夫子,出示了大理寺的令牌,坦言自己乃是為調查陳高朗之死而來。


    老夫子帶他來到書房,找到了學堂的名冊。


    名冊中,除了一些學生的學齡,還留有部分特殊記錄。西草學堂非官辦學堂,位於城西,這城西不比城東繁華,而學堂又靠近外郭,與那些官學相比,說是草廬也不為過。


    但畢竟地處望京,西草學堂又辦學多年。


    加之,如今天下寒士之首段珩,官居右丞相,與出身百年大士族的張家人,共掌尚書事,已是位極人臣。


    天子仁德,素來不以出身論高低。故而,小小西草學堂,偶爾也能出幾個頗為上進的寒門學子。


    老夫子辦學至今,也學著官學那邊,對每年的學子,嚴謹地登記在冊。


    謝擇弈聽著白發蒼蒼的老人,感慨良多地說著亂七八糟的話,並未打斷他。


    他的雙眼,盯著手中攤開的名冊看。


    名冊上,清晰有記。


    ——陳高朗,年十七。


    於順,年十七。


    兩人夜半弄水。


    於順——失足、淹死於涓渠。


    寥寥數字,記了當年一件簡單的事情。


    老夫子感歎陳高朗死於非命,閑閑碎碎地說起了多年前的諸多舊事,有些對於謝擇弈而言似乎算是線索,不過大部分都是老人家的自言自語,與案子毫無關聯。


    謝擇弈想,許是因為,他隻同老夫子說了,自己是大理寺來的,並沒有告訴他,自己是大理寺少卿。


    麵對這些尋常百姓,動不動就將官職擺出來,隻會讓他們變得謹言慎行,反而會有意無意漏掉某些重要的線索,謝擇弈對此,深以為然。


    從老夫子口中,可以知道,多年前那個中秋夜,淹死在涓渠中的人叫做於順。


    於順和陳高朗是同鄉。


    都是京畿陽禹縣來的。


    所以兩人私下往來甚密。


    在眾人眼中,他們倆是關係密切的至交好友。


    “於順也很可惜,當時城西在辦中秋詩會,望京才子,高門士族撈月拋玉,附近好多學堂的學生都去看了,這件事也熱鬧了一陣兒……”


    “其實人們對於順有誤解,所有人都覺得,他是貪圖水裏的寶玉,才丟了性命,實是誹謗啊!”


    老夫子說到這裏,有些義憤填膺。


    氣都險些順不過來。


    謝擇弈忙道:“先生慢慢說。”


    老夫子長歎了一口氣,徐徐道:“當年所說的分明是,對月飲酒,風流倜儻的士族子弟,才高有八鬥,若是能撈得寶玉,便有幸可得才氣一鬥,那些下水的讀書人,哪裏是為了一塊誰知道值錢不值錢的玉呢?不過是想沾些士族才氣罷了!”


    謝擇弈若有所思地聽著。


    後又待了半刻,他才辭別了西草學堂的老夫子。


    寒門與世家,在朝中,尤為針鋒相對。


    但歸根究底,寒門子弟對士族子弟的看法,大概不外乎兩種。


    第一種——恨其酸腐世家,何不食肉糜矣!


    第二種——恨隻恨自己,沒能出身高門士族。


    謝擇弈想,多年前,淹死在涓渠裏的於順,或許也懷揣著一個夢想,那便是有朝一日,變得與柳元良那般,風光無限,為無數學子所仰慕。


    ——


    京畿。


    陽禹縣。


    謝擇弈過了一道拱橋,在熙熙攘攘的街邊,尋了一處茶攤,坐了下來。


    茶攤的招牌很是老舊。


    幾張桌子的桌腳,都有新木修補的痕跡。


    不過,生意尚可。


    時下入冬,茶攤賣的都是熱茶溫酒,還有冒著熱氣的小點心,一對中年夫婦正四下忙活著。


    謝擇弈點了一份熱毛尖。


    粗布麻衣的攤主很快提著茶壺上來。


    對謝擇弈這種看上去就不缺錢,又沒有市儈氣的年輕男子,攤主尤為熱情,一麵倒茶一麵寒暄:“客官您不像是我們縣裏的人呀,是京城裏來的嗎?”


    謝擇弈隨口說著:“我是外地來的,要去京裏訪親,剛到縣裏,便聽說京裏在鬧怪事。”


    語畢,修長的手指伸出。


    謝擇弈多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


    攤主咽了咽口水,隨即樂嗬嗬地笑起來,麻溜地將銀子揣進了自己懷裏:“我們也不是很清楚,隻曉得是城裏在鬧妖怪呢,半夜砍頭的妖怪,說是死了四五個人咯!”


    “是嗎?這麽可怕,死了這麽多人?”


    謝擇弈略顯驚訝。


    攤主擠眉弄眼:“對嘞,可能不止四五個,七八個了!”


    謝擇弈不語。


    對於流言的傳播,他向來也心知肚明。


    攤主又道:“有一個還是我們縣裏的人!”


    “哦?”


    “姓陳,早兩年他老母才搬去內城!”


    “哦?”


    “陳家小子,也真是可憐,幾年前,他們家就住在那邊,就是那西邊,他老娘變賣了不少家當,送他讀書識字,這也沒享幾年福呢,就被妖怪害死了!”


    順著謝擇弈的好奇心,這位熱心的攤主,繪聲繪色地說了起來,盡管他連陳高朗的名字都沒有說對,但仍然可以找到有用的線索。


    謝擇弈很快,找到了陳高朗多年前住的地方。


    他自稱於家的遠親,經商多年,有幸發達了,如今想來拜訪一下於家人。


    周圍的平頭百姓們,很快圍了上來,對著他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各說各話。


    “於順?姓於的?好多年前就沒有了!”


    “都是因為很久以前的事兒!”


    “他們家死了個兒子,聽說還是個秀才呢。”


    “真的嗎,是秀才嗎?我怎麽記得,都中舉啦!”


    “沒有沒有,沒有中舉,就是個秀才!”


    “你們都記錯了,也不是秀才,隻是個學生!”


    “於順那小子,和陳家小子走得很近呢。”


    “好像是喝多了酒,掉進水溝裏淹死了。”


    “不是,是去河裏洗澡然後淹死了!”


    “是啊,他那個年紀,怎能喝酒!”


    “於家小子,怎麽會淹死?他不是很會水嗎?”


    “對對!他很會水,常和朋友去河裏捉魚!”


    “於家小子死了之後,他爹娘也死了。”


    “說是他爹打死了他娘!”


    “真可怕呀。”


    “接連晦氣,家破人亡呢。”


    “於家還有個小兒子,好像被遠房親戚接走了。”


    “陳家小子呢?”


    “陳家小子也死了。”


    “他們家前幾年也搬走啦。”


    “喲,陳家小子好像也死了!”


    “瞧你這記性,昨天城裏還來人了。”


    “是衙門的人,來查案的呢。”


    “聽說京城裏在鬧妖怪呢。”


    ……


    有關於順一家的事情,這些人說起來沒完沒了。


    情況也是眾說紛紜。


    至於陳高朗之死,昨日便有人來查訪過。


    這些人越說越熱情,根本停不下來。


    總之,於順一家因為當年的變故,已是家破人亡,他本就家境貧寒,但縣裏的秀才覺得於順頗有靈氣,其母便含辛茹苦,供養長子讀書寫字。


    而於順的父親,喜好酗酒。他並不同意妻子,要將兒子送去京城讀書的打算,酒錢都不夠,哪裏舍得花這個冤枉錢呢?


    但在母親的鼎力支持下,於順最終,還是去了學堂學習,有朝一日,學有所成,反哺家中,這本是一條不錯的路。


    可惜,於順並未等來他的考試。


    他淹死在了涓渠之中。


    根據鄰裏們的說法,於順自小會水。


    他是個水性極好的人,每每有假在家,都會幫母親下河撈魚,若是收獲頗多,還能賣給鄰裏鄉親,補貼家用。


    於家失去寄予厚望的兒子之後,情況便急轉直下,其父責怪其母,其母悲傷過度,重病不起。


    至於最後,到底是他父親打死了他母親?還是他母親瘋瘋癲癲放了一把火,燒毀了全家的房子?


    謝擇弈不得而知。


    寒風蕭瑟。


    冬季的日光,冷冰冰的。


    謝擇弈站在一座墳頭土包前。


    麵前,是一塊將將腐爛的舊木牌。


    依稀可見木牌上,殘留的一些墨痕。


    歪歪斜斜地寫著一個“於”字。


    墳頭土丘前,木牌下,幾支插在土裏的香早已燃燒殆盡,枯黃的草叢裏,殘留著斑駁的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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