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少澤從二中回家後,幾乎天天玩在一起。這叫共同等待。


    有時候,他在我家吃飯,有時候,我在他家吃飯。此時,汪副校長早已升為校長了,原來的秦校長調到縣教師進修學校當書記去了。


    天天玩在一起,玩什麽呢?主要是打球,在一中的操坪裏打籃球,或在體育館打乒乓球,網球。


    我為什麽幾乎天天去一中呢?


    因為那時沒有電話,連汪校長家都沒有,但是,汪校長的信息比較靈通,他也特別關注我倆的考試分數。一旦有消息,他就可以去教育局查閱。


    有一天下午,少澤又騎著自行車來我家。他把自行車在地坪裏一支,大聲喊道:


    “曉東,曉東,分數出來啦——”


    我去菜地澆水了,我娘站在地坪,雙手放在嘴邊,放聲大喊:


    “曉東,你考上大學了,曉東,你考上大學了,曉東,你考上大學了呢——”


    其實,她喊一遍,我就可以聽到,她喊三遍等於打廣告,要讓左鄰右舍聽見。


    我提著菜籃飛奔回家,路邊的小草,在我腳下呻吟。樹上的小鳥,被我驚起,飛向更遠的天空。別人家剛鬆動的菜地,也被我踩出幾個深深的腳印。


    我一身汗水,跑到少澤麵前。


    他說:“我們都過了重點大學分數線。”


    我急切地問:“還有誰?”


    少澤說:“我抄了個名單。”


    我爹我娘早已搬出兩條凳子,一個方桌。我娘泡茶,我爹端糖果,紅薯片,花生放在桌上,說:“坐嘛,坐。”


    我飛快地看完了那份不完整名單:畢竟汪校長隻抄了一些跟我們要好的同學分數。


    二中的,當然就隻有我們兩人,一中的,他抄了肖逸、張行遠等幾個人。


    我抬起頭,問道:“那個人和孫燕婷呢?”


    少澤說:“我爸沒抄,我問了他,應該可上大專吧。”


    說完,他對我詭秘一笑,似乎在笑我還在關心她倆。


    這時,我發現我爹不見了,便朝屋裏喊:“娘,爹呢?”


    “魚塘裏打魚去了,少澤到這裏吃飯。”


    我爹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話少,對人好的方式就是送人家一對自己編的菜籃,兩條自己塘裏養的魚,過年了,割幾斤自己養的豬肉。


    他送給別人,永遠隻有一句話——這是我家自己的東西。


    我娘的喊聲驚動了左鄰右舍。大家紛紛來看熱鬧。我娘就抓起花生糖果,逢人就撒。大家也紛紛向我向她表示祝賀。


    我家不斷有人來祝賀,我爹殺雞剖魚,我娘則是來一個就留人吃飯。人家當然不會留下來,隻是打探消息,再把消息傳給更多的人。


    廚房裏也忙碌起來,我一位堂嬸過來幫我娘弄飯菜。


    他爹剖完魚,又不知到哪兒去了。


    大約十多分鍾,我爹領著一個人過來了。


    這位與我家不是親戚,姓聶,我叫他聶叔。


    聶叔大步流星走過來,他平時沒跟我握過手,這時,伸出大手來握。我連忙把手伸出來,他握住我的手連連搖晃,說道:


    “時辰生得好,我幫你取名叫【曉東】,就是【早晨的太陽】,這不,現在升起來了。”


    那時,我還不習慣於跟別人握手,他不鬆開,我也不好抽回,隻好向他介紹:


    “這是一中汪校長的兒子汪少澤,他跟我一樣考得好。”


    少澤立即站起來,聶叔鬆開我,把手伸向少澤。然後上下打量,弄得少澤都不好意思了。


    聶叔不鬆手,點點頭,說道:“汪校長我認識,找我看過病。哎呀,你這個相是個發財相啊。”


    弄得一向大大方方的少澤也不好意思了,說:“我才考上大學呢。”


    聶叔說:“我不會說錯。”


    我爹對聶叔說:“到裏麵客廳坐坐。”


    等我爹陪著聶叔走了,少澤問:“他是個醫師?”


    我說:“對啊,他家三代行醫。以前是他爹很聞名,十年前過世了,現在是他有名氣。”


    少澤點點頭,說:“好像他沒說錯,我爹的癢病是一個鄉村醫生治好的。”頓了頓,又問:“你的名字是他取的?”


    我點點頭,說:“不要看他隻是個醫生,他算個文化人,什麽都懂。和我爹談得來。”


    少澤愣了一下,問道:“與你爹談什麽?”


    我說:“你也別看我爹不作聲,隻有小學畢業,其實他也有文化,很聰明啊。”


    少澤大笑起來:“他不聰明,你能考上大學?”


    不斷有人來我家裏,我對少澤說:“我們出去走走。”


    我領著他往後麵的一條寬寬的馬路走去。因為我家後山上有一座廟,所以,馬路修得寬敞。


    少澤說:“不知二中的同學考得怎麽樣。”


    我說:“反正要填誌願,我們明天去二中吧。”


    少澤說:“好,我們一起騎單車去。帶衣服,在姑媽家住一夜,要去河裏洗個痛快澡。”


    我說:“姑媽家怎麽能睡下?”


    少澤說:“借床嘛。有些老師家裏有床。”


    我又問:“我們班上不知考得怎麽樣?”


    少澤倒著手指數了一些人的名字,這裏麵包括陳嘉柔。然後說:“陳嘉柔上重本沒問題,今年的英語題目不難。”


    我“嗯”了一聲,不想和他討論陳嘉柔。


    走了一段,又聽到我娘在地坪裏大聲喊:“曉東,吃飯了囉,曉東,吃飯了囉——”


    我發現,我娘好像今天要把“曉東”這個名字,讓附近的幾十戶人家都聽到似的。


    少澤說:“你娘的中氣真的好,五裏外都聽得見。”


    我說:“她現在就缺少一隻大喇叭。”


    “缺少一隻大喇叭?”


    “是啊,她就是想要全村人都聽到。”


    少澤哈哈大笑。


    我說:“真的。我娘跟我爹的性格完全相反,她有事藏不住的。就是我掉到河裏那一段時間,她沒少受人白眼,指桑罵槐。現在,她要出口氣。”


    少澤笑得樂不可支:“你這樣在背後評價爹娘,我第一次聽到。在我家,我就不敢評價他們。你怕是撿的,不是親生的吧。”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忙說:“親生的,絕對親生的。你不知道他們打我時,嚇得我到處亂竄。”


    少澤說:“你家真有意思。”


    我問:“你家不同?”


    “不同。我爹不打人,但會把我喊到書房裏教育。一教育就是幾個小時。”


    “幾個小時?”


    “對,他打一頓還好一點,囉嗦得不得了。”


    “你爸的口才就是這樣煉出來的?”


    少澤晃了晃拳頭:“你再說一遍。”


    這時,我娘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吃飯了呢?考上個大學就不要吃飯嗎?”


    她高亢悠長的聲音,在再一次宣泄她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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