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砍柴的柴夫發現了一個倒在血泊中的女子。


    柴夫將河生撿回了家中,安頓在自己僅有的一張破爛的木板床上。


    河生睜開眼睛,發覺身下渾身酸痛,隨後發現是床太硬的緣故,河生捏了捏肩膀。


    睡在地上的柴夫從一堆稻草上坐了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我這床……有點兒……硬……”


    “多謝您收留我。”河生聲音有些沙啞。


    “不、不必客氣……”柴夫笑得滿臉都是褶子,不過倒是一臉無害,“你怎麽會暈倒在……寺廟的台階前麵呢?”


    河生麵露難色,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柴夫。


    柴夫的麵容沉寂了下來,滿是皸裂的手從自己的腰包裏掏出了幾個銅板,塞進河生手裏:“我這裏還有一些,現在已是晨曦初露,街上有些店子大約已經開了,你上去瞧瞧吧,說不定……”


    “現在怕是……”河生緩緩低下頭去。


    想到自己回家後將要麵對的事實,不由得身上一陣癱軟。


    她的母親,能熬過一夜嗎?


    柴夫枯瘦粗糙的兩手緊緊握住河生的手,眼睛直直望進河生的眼底,苦口婆心地說道:“還不晚,你還沒回去看看不是嗎。”


    柴夫的話狠狠地砸中了河生的心,河生看著柴夫老卻並不渾濁的雙目,原本死寂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


    她握著自己的錢袋和柴夫塞進手裏的幾枚銅板再次奔跑了起來,一股腦地跑上方才蘇醒的街道,有一家藥店方才支起大門,河生衝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藥店主人的衣裳!


    藥店店主被嚇了一跳。


    如願以償地買上了藥,但河生的腳步卻並沒有輕鬆半分。


    她走進熟悉的院子,沒有什麽聲音,一片寂靜。


    河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距離母親的臥房越近,周遭就越安靜,與之相伴的,還有越來越沉重的雙腳和呼吸。


    實在太安靜了。


    以至於當她走到母親的臥房前,已經沒有了推門而入的勇氣,置身於院中熟悉的一切而唯獨沒有母親的身影之中,她感覺到了巨大的悲痛壓抑著她的呼吸,眼淚奪眶而出。


    她扶住門框,即便渾身顫抖卻還是抑製不住的啜泣令她不禁跪在地上。


    明明她已經知道了結果,買這藥回來還有什麽用呢。


    “生兒,是你嗎?”屋內傳出的詢問打破了沉寂。


    河生滿臉是淚地抬起頭。


    隻一秒的遲疑,隨即發了瘋一般衝進房門!


    河生看到坐在床榻上看著自己的母親,眼淚更加洶湧,她衝過去緊緊抱住母親瘦弱的身軀,像個孩子一般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刻她忘記了詢問,也忘記了道歉,以為失去母親的悲痛和失而複得的喜悅將她徹底淹沒。


    她得哭上一陣子,才可以表達得出……自己有多麽高興。


    弟弟被包好放在了床頭,河生平靜下來之後才顧得上看看這個孩子。


    “你走後,鄰居過來了一趟……她幫了我。”


    河生母親喃喃自語道,隨即摸了摸河生一綹一綹貼在臉上的發,臉上滿是暗紅色的汙漬,因為混合在一起,不怎麽能分辨得出來是血還是泥漬。


    河生母親的指腹撫過河生臉上的汙漬,眼中頓生焦急之色:“生兒,你受傷了?”


    “擦破皮而已。”河生簡而言之道,悄然避開母親的手,將自己的視線放到一邊,“母親餓了吧,我去做飯。”


    河生起身去生火做飯。


    河生母親看著河生的背影,直到河生走出房間。


    她垂下視線,看向枕邊尚在繈褓之中的孩子,她不去想孩子那應該千刀萬剮的父親。


    她想著,既然他投生到了她的腹中,她就應該將他生下來。


    因此,懷胎十月和生育所受的苦,她並沒有半分怨言,隻是她心中仍舊有愧,無論是自己死去的丈夫,還是整夜東奔西走的河生。


    如今世態炎涼,人情冷漠,想要在半夜尋個問藥施舍之處,對於她們這種無權無勢的人家,有多難,她是知道的。


    河生做了些清淡的東西給母親送去,拿了家裏的一點糧食,分成兩份。


    因為現在饑荒,每份給的不是很多。


    河生提著其中的一份到方才死了男人的寡婦家門前,抬手敲門,但是大門緊閉,沒有人回應。河生正打算回身離開,抬頭看見了寡婦,寡婦一臉死相,身上和手上還沾著些許泥土。


    “謝謝你昨日……”


    河生的話還沒有說完,寡婦一把將河生推到一邊,打開大門走了進去。


    河生手提著一袋糧食站在門前,她自知寡婦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昨日的幫助,不過是為了報那日關心的情分罷了。


    河生將一袋糧食放在門口,透過門縫可以看到寡婦站在自家的院子裏。


    河生隔著門衝著院子裏的人喊道:“這個……這袋糧食,我給你放在門口了。謝謝你昨日幫了我。”


    寡婦沒有回應,站在院中的一口大缸之前,一動不動。


    河生有些奇怪,隨即發現寡婦身邊時常相伴左右的小孩子不在寡婦的身邊,不知道去了何處。


    寡婦的命也沒好到哪裏去,她沒有生育能力,那個孩子是她在路邊撿來的。


    不過好在她的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粗人,並不嫌棄她,一直老實本分地和她過著小日子,直到她的丈夫被抓去充軍。


    軍中把沒有作戰經曆的農人聚集在一起訓練,因為訓練的方式十分野蠻,時常有身體較弱的農人在訓練中死去,但是屍體總是不明去向。


    有一次一個小販經過亂崗,看到亂崗之中的屍體有些眼熟,隨即辨識出了那是寡婦的丈夫。


    小販發現他的時候,寡婦的丈夫已經被啃掉了半截身子。


    因為死狀過於淒慘,就沒有把遺體帶回來,隻是趁著異獸沒有在周邊的時候把她丈夫的手鏈拿了回去——那是寡婦臨行前給丈夫留的念想。


    寡婦見到手鏈嚎啕大哭,兩日瘦了得像變了人似的,眼圈總是血紅的。


    亂崗是飼養異獸的地方,也時常有人在那裏丟掉性命。


    河生從小就被告誡不能靠近那裏。但是王親貴族偶爾會投擲比較好的食物給亂崗的異獸們吃,也有膽子大的人進去冒死拿上一些食物給家中老幼。


    河生沒功夫歇著,回到家中拿上了另一份糧食,摸了摸衣袋中的幾個銅板從家中走了出來。


    今日早晨買藥的時候沒用上柴夫給的那幾個銅板,但何生還是十分感激。


    她憑借著記憶走到通往柴夫家的那條路,在路上注意到了路旁樹蔭下一大一小的兩座墳墓。


    在這亂世,墳墓一座兩座的並不稀奇,河生並沒有留意。


    “老伯,您在家嗎?”


    走到柴夫的家,河生試探性地叫了一聲。


    河生約莫著柴夫在睡覺,於是走進房中,卻看到房梁上懸掛著一具已經僵硬的屍體。


    河生手上提著的糧食掉在地上,撒了些許。


    河生嚇得倒退兩步,跑出屋子。她有些不敢相信,房梁上懸掛著的那具屍體,是今早還在和她說話的活生生的人,她看了看周邊,確實沒有走錯。


    她摸了摸懷中的幾個銅板,眼眶有些濕潤,她重新走進屋中,費力地將柴夫的屍體從上麵解了下來。


    柴夫很瘦,因此他的屍體並不是很重。


    河生將柴夫的屍體埋到了屋前。


    河生給柴夫放了一塊石頭在墳前,她找不到什麽像樣的墓碑,而且就算找得到,也不知道往上麵寫些什麽。


    這個老人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指點了她,而她卻連他的名字都無從知曉。


    在柴夫的墳前磕了三個頭,河生一路心情低沉地走回家,回家的路上發現那袋糧食還在門前放著。


    河生回到了家,翌日再次路過寡婦家門前的時候,那糧食不見了。


    河生心頭釋然了一些。


    但是幾日過去了,河生發現寡婦家平日裏總是敞開的大門,自那日之後便再沒開過。


    緊閉的大門之內,院中已經積了許多落葉和灰塵,藥架上的藥已經曬得幹癟,被風一吹便灑向了地麵。


    平日裏用來釀酒的大缸裏也灑滿了落葉,覆蓋住了水麵。


    冷風在院中肆無忌憚地遊蕩。紙窗開開關關、張張合合,斷斷續續地發出執拗的響聲。


    大門之外沒有任何人路過,也沒有任何人想著進來。


    隻有院中快要老死的樹知道,自幾天前那個女人進來之後,大門的門閂就再也沒有人觸碰過。


    半年後的刑場上,河生才知道。


    那天夜裏寡婦去給自己的母親接生,她的孩子被留在家中,孩子睡醒來後見不到母親十分害怕,於是跌跌撞撞地在院中尋找,但到處都找不到。


    大約是覺得母親藏在了高高的水缸裏,孩子搬著凳子扶著缸沿去找自己的母親,結果不慎掉了進去。


    等寡婦回去,孩子已經不會動了。


    寡婦抱著孩子,在一個會開很多花的地方葬了自己的孩子,河生那時見到寡婦滿身泥土的樣子,便是寡婦方才埋葬了自己的孩子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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