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將手伸進來,撩開她的被子,探進頭來問道。


    “我可以進來嗎?”


    這男孩名為白曳,是前段時間才進入軍營的。因為她旁邊那個床上的孩子前些日子死了,所以他便被安排到了那張空出來的床。


    他生得漂亮至極,一雙幽藍色的眸子透亮湛澈,宛若精靈一般。


    現在正值凜冬,男孩說話的時候還嗬出許多白色的嗬氣。


    她看到他的臉時,胸口一滯,心隨即加快跳動了起來。


    因為平日裏母親經常對她說,女孩子應該潔身自好,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話,她知道不應當同不認識的男孩子睡在一張床上。


    正在她思考的時候,男孩已經不請自來地、將他自己的被子搭到了她的被子上。


    兩層被子疊起來,比方才要暖和一些。


    或許,睡在一起不是個壞主意。


    正在她遲疑的時候,男孩便自作主張地爬了進來。


    她也不好將他推出去。


    他冰涼的腳丫子碰到了她的腿。她下意識地縮了縮,盡量和男孩保持距離。


    “靠過來,靠過來暖和些。”男孩低聲對她說道。


    她有些不想靠過去,但是她的半截腰還露在外麵,這樣下去要著涼的。


    想起明日還有訓練,她怕了,於是靠了過去。


    男孩不知她是女兒身,抱住了她,給她掖了掖頸後的被子,然後說道:“戟晟,給我掖一掖。”


    不得不說,掖住真的暖和多了。


    她伸長了胳膊,給男孩掖住身後的被子。


    兩人抱在一起,被子裏的溫度逐漸上升。


    雖然不及在家中生爐子來的暖和,但是與前幾夜凍得無法入眠的時候相比,已經不錯了。


    男孩睡著得很快,不一會兒便傳出了熟睡的聲音,她看著他漂亮的臉蛋,也緩緩閉上了眼睛。


    -


    第二天依舊是磨人的訓練。


    晚上她筋疲力盡地回到住處之後,便癱倒在了床上。


    等到燈熄滅之後,那個漂亮的男孩又來了。


    這次他也帶來了自己的被子,站在她床邊拍了拍她的被子。


    她知道他的意思,嚐到了上次的甜頭,這次猶豫的時間短了點。她幫著男孩將他的被子蓋在她的被子上之後,撩開被子,讓男孩鑽進了她的被窩。


    之後的第三天,第四天……


    直到這個凜冬結束,兩人才分開睡。


    -


    而她在這個漫長的冬天過去之後,發現身體發生了變化。


    她的身手一天比一天矯健,並不是起初那樣,睡了一夜便全部歸零。


    她的身體似乎已經適應了這樣高強度的訓練,射箭的時候,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射中靶心,在練武比試的時候從未碰到敵手。並且原本纖瘦的胳膊上,也逐漸有了結實的肌肉。


    她的實力,突飛猛進得令人震驚。


    麵對她這樣的變化,男孩看到十分羨慕。


    他身體較為柔弱,可能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孩子,時常會受風寒,導致臥床不起。


    但那些主持操練的兵士,也沒有像對待其他孩子那樣,逼迫他頂著風寒來訓練場訓練。


    戟頌每次拿上飯之後,便會順帶將他的飯帶回去。


    “謝謝。”他接過飯菜,臉上的神情有些憔悴。


    戟頌坐在床邊看著他的臉色,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這裏的環境,對於他來說實在過於苛刻。


    “如果你想從這裏逃出去的話,我可以幫你。”戟頌對他說道。


    他什麽都沒說,隻是搖了搖頭。


    戟頌看到了他眼中不為人知的思緒。


    她不知道他留在這裏的理由……她對於他,一無所知。


    -


    轉眼十幾年後,兩人都已經長大。


    男孩已經長成了一個翩翩少年,自幼病弱的身體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有了好轉,並且擁有著天羨地妒的美貌。


    而她也處於少女情竇初開的年紀,每當看到鄰床上的少年,便會有種心跳加速的感覺,甚至和他說話的時候,她的臉也會不自覺地發燙。


    因此平日裏沒事的時候,她也盡量避免與他有太多交流或是接觸。


    -


    又是一個冬天。


    少年走進睡覺的營帳時,她正蓋著被子在床上假寐,聽到他的腳步聲,她心中一動。


    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和她還是以兒時的方式,抱著一起睡覺,度過寒冬的。


    但在她的意識裏,他們已經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了,再到一張床上去睡的話,自然是有些不太合適的。而且就她現在麵對他時總是不由得緊張的心境,如若睡到一起,恐怕也是輾轉難眠。


    可轉念一想,她是以兄長的身份在軍營之中生活的,他可能並不知道她是女人,因此也可能沒有她心頭的這種顧慮,應該還會像之前那樣來蹭被窩。


    這樣想著,她的心中竟產生了一絲期待。


    但是他一夜睡得很安穩,反倒是她自己一夜未眠。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或許這樣的氣溫對他來說並不算太冷。


    她如此想道。


    因為一夜未眠的緣故,她在練習射箭的時候,險些射中了兵士。


    因此被罰在兵士營帳前麵舉著水盆舉一天,隻要有一滴水落出來,她今晚就沒有飯吃了。


    為了果腹,她隻能硬撐著,舉著水盆看著他們訓練。


    少年訓練時時不時地望向這裏,每當察覺到他的目光時,她便將臉扭到一邊,不去看他。


    對於她來說,累倒是其次。


    關鍵是,太丟人了。


    等其他士兵訓練完了,去排隊搶飯的時候,她還得端著盆子站著。


    肚子餓了,身上酸得要斷了。


    她聞著飯菜的香味,兩眼冒光,直咽口水。


    少年拿著兩碗飯菜走了過來,又心疼又好笑地看著她:“兵士說,你可以放下了。”


    她看了他一眼,舉著水盆,遲遲沒有動作。


    因為她的手臂已經僵了,現在讓她放下來,才是真的疼。


    少年伸手,將戟頌手上的水盆拿了下來。


    她僵直的胳膊直著從兩邊放下,肩膀的筋好像要斷掉了一樣,她還不敢動自己僵直的兩條手臂,打算再緩緩。


    目光一轉,卻發現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且,臉上帶著異常溫柔的笑意。


    戟頌心跳一滯,佯裝鎮定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裏的飯,覺得自己丟人極了。


    “來吃飯吧。”他笑著說道。


    -


    兩個人來到了一棵樹下吃飯。


    此時正值冬日,樹上隻剩下了光禿禿的枯枝。


    少年知道她手臂疼得無法動彈,於是夾起一口飯送到她嘴邊。


    戟頌一怔,臉上泛起一絲緋紅,微微將臉側到一邊。


    “我自己吃。”


    少年莞爾一笑,將夾起的那口飯放進了自己嘴裏。


    她看著他吃東西的樣子直咽口水。


    於是忍著痛意,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胳膊,又屈伸了一下僵直的十指,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端起碗大口吃了起來,但是碗裏的肉少得可憐。


    她把碗裏最後一顆米扒拉到嘴裏之後,自顧自抱怨了一句:“碗裏的肉真少,這軍費都花到哪裏了……”


    “給。”少年吃完,碗裏還剩了兩塊肉,笑著說道,“嫌棄我嗎?不嫌就吃了吧,我這幾日腸胃不適,扔了也怪可惜的。”


    “是麽?”她狐疑地說道。


    少年看著她,點了點頭,臉上和煦地笑著。


    她不知道為什麽。


    一看到他笑,她的心就會泛起一絲奇怪的感覺。


    ……癢癢的。


    -


    又是一個寒冷的夜晚。


    外麵馬棚裏飲馬的水槽已經結冰,同寢的士兵都在抱怨天氣冷。


    帳中怨聲載道。


    戟頌也躺在床上瑟瑟發抖,怎麽也睡不著。


    月光透過窗戶將昏暗的屋子照亮了些許,她看著旁邊床上的少年。


    他睡得很安靜,像是絲毫沒有被這酷寒所打擾。


    但是她卻不行了。


    她抱著被子下床,站在少年的床邊小聲地咳嗽了一聲。


    少年在聽到她小聲咳嗽的聲音之後,睜開眼睛,看到了站在床邊的她。


    他看了一下對方的架勢,自覺起身,向床的一側挪了挪,給她留下了足夠的位置。


    她把自己懷中的被子抖開,蓋在少年的被子上,讓兩層被子疊在一起,隨後小心翼翼地撩開他的被子,躺上他的床。


    雖然沒有那麽冷了,但此刻……她覺得自己像是個主動去找男人求歡的妓女一樣。


    她的身體帶著幾分僵硬地躺在少年旁邊。


    就這麽躺著,半個身子還露在外麵。


    他將被子往她身上蓋了蓋,說道:“靠過來。”


    像是在等這句話一般,少年話一出口,她就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室內冷得滴水成冰,她早就凍得受不了了,因此在鑽進被子裏的時候,身體還微微顫抖著。


    他淡淡的味道彌漫鼻間,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少年伸出手臂,將她緊緊地納入懷中。她的頭埋在他的懷抱之中,頭上稍顯淩亂的發絲與他遮蔽著胸口的衣物發出了輕微摩擦的聲響,她貼著他的胸口,可以聽到心跳。


    但她不知道這個跳得很快的心跳聲,究竟是自己的,還是他的。


    兩個人像是孩童時期一般相擁著彼此,靠著彼此身上的溫度取暖。


    她發現,其實他的身上也沒暖和到哪裏去,所以他貌似睡著了的模樣,其實也是在自己的被窩裏死撐著。


    她閉著眼睛躺著在他懷裏,聞著他身上獨特的香氣,他的懷抱給予了她無窮的安定感,被窩裏慢慢暖和了起來。


    同寢的士兵見狀,也紛紛效仿,哥們兄弟成對鑽被窩。


    “為什麽不來找我了?”戟頌忽然開口。


    她知道他好似是有意沒來找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麽……或許是因為知道了她身為女人,心有芥蒂而沒有去找她,也說不定。


    他良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他抬手,理了理她淩亂的發絲,溫涼的手指不經意間滑過她的耳後。


    “還冷嗎?”


    “嗯。”


    “那就抱緊些。”


    她感受到了耳後的溫涼,聞言抱緊了他。


    但是就在她抱緊了他之後,她心中又泛起了一層顧慮。


    假如他知道她是女子……


    那她這樣的舉動,說不定會讓他以為她是個十分輕浮的……


    “第一次我們一起睡的時候……”


    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溫潤而又炙熱的嗬氣撲在她的耳側。


    “你說夢話,把我當成了你的母親。”


    她被他忽然湊在耳邊的舉動嚇了一跳,還沒等被子完全裏麵熱起來,她的臉上便惹得一塌糊塗。


    “你應該感到榮幸。”


    他笑了,嗬氣撲到她的耳畔癢癢的,將她又往懷中抱了抱。


    昏暗的房間內逐漸傳出了打鼾的聲音,漂浮的塵埃反射著從窗戶透過來的月光,凜冬的寒風不死心地拍打著窗戶。在這房間內的夜晚雖然寒冷,但是正是這寒冷,讓此刻的安眠顯得格外安逸。


    他的睡臉近在咫尺,與周遭打呼磨牙的其他士兵不同,他平日裏睡覺時常很安靜,往往能抱著她一覺睡到天亮。


    在周遭的一片安靜之中,她看著他的睡臉,氣若遊絲的聲音對他說道:“你……比母親重要得多。”


    最起碼,他沒有在兩難的抉擇之中將她丟到火坑裏,任憑她在火坑一次又一次地死去……隻因為她有副不死之軀。


    她原本以為他已經睡著了。


    但當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卻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的胳膊緊了緊。


    他也沒有入睡。


    -


    落葉紛飛。


    一片金黃掠過他耳鬢的纖纖青絲,輕飄飄地落到他的手中。


    他垂眸看著落到手中的落葉。


    戟頌則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


    “你知道我是女的?”


    他俊美的臉上還有著一絲少年的稚嫩,聽聞她的話之後,清淺的笑意之中帶著幾分靦腆:“你我日日睡在一張床上,想不發現都難。”


    戟頌聽聞他的話,臉上泛起了少見的紅暈,甚至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那……你不要說出去……”


    假冒男子進入軍中,不光會令她受到處罰,連她家中的人也會受到牽連。


    戟頌雖然記恨他們趁著她年幼無知將她送入軍中,但她並不希望會是這種結果。


    “嗯,我知道。”他說道。


    “白曳。”戟頌喚道。


    “嗯?”他抬眼看向戟頌。


    戟頌看到他的目光,目光下意識閃爍了一下,口中略帶猶豫地說道:“……你真好看。”


    他笑了,一雙滿含笑意的眼睛清湛剔透,盛滿了她的影子。


    “真的?”


    戟頌並未否認。


    像他此種如月光般皎潔而幹淨的人,本不應該來到此處,更不應該沾染血腥的殺戮。


    可是生於亂世,人人自危,就連身為女子的她都被父母推上了戰場……


    他被誇獎之後似乎很高興,整個下午,訓練的時候隻要一看見她就是燦花紛飛的笑臉。戟頌好幾次被勾了魂,好幾次在訓練的時候險些失手,不過還是被罵了幾頓,被罰舉著盆子站一個時辰。


    而罪魁禍首卻沒有任何愧疚之心,一看到她,便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別笑了。”戟頌眼神威嚇,但他毫無收斂之意。


    於是趁著沒人注意,戟頌踹了他一腳。


    -


    兩人訓練後,坐在一棵樹下吃飯。


    “來日長盡河枯竭之時……東岸將會遭到一場滅頂之災。”


    他淡淡地說著,手和臉都有著不同程度的劃傷,大多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而她毫發無傷地坐在他對麵,並不是因為她強到沒有受傷,而是因為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了,聽聞他的話有些疑惑地開口:“滅頂之災?”


    他聽聞倏地回神,看向戟頌:“沒事,胡言亂語罷了。”


    戟頌看著白曳,總有種他沒有把話講完的感覺。


    “既是滅頂之災,那該如何避免呢?”她追問道。


    戟頌看到他方才的神情不像是騙人。


    她不知道如果東岸真的遭受滅頂之災的話,她和白曳應當如何活下去。


    他看著戟頌良久:“你真的想知道?”


    “嗯。”戟頌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猶豫的,既然是滅頂之災的話,自然是知道避免之法要好一些吧。


    他沉默半晌,緩緩張口。


    “你……就是東岸的滅頂之災。”


    “我?”戟頌聽聞有些納悶,她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忽然開這樣的玩笑。


    顯然她並不相信白曳的話,但她還是問了一句:“那,那個時候你還在嗎?”


    他抬眼看向戟頌,眼中翻湧著思緒。


    “在。”


    “你在就好。”


    戟頌說完便不再糾結這事,咬了一口手裏幹硬泛黃的饅頭。


    一隻滿是傷痕的手覆到她的臉上。


    戟頌一怔,看向他。


    他手上粗糙的觸感令她心頭一滯。


    他自知平庸,從武的資質並不如她。為了趕上她,也是為了更好地在軍營中存活,他訓練得異常刻苦,因此時常被嚴酷的訓練折騰得遍體鱗傷,原先白淨的麵龐滿是血跡和泥垢。


    他不像她,他沒有不死之身。


    “你逃吧。”她徐徐說道,“每天逃出去的人沒有幾百也有數十,雖然說大部分會被抓回來,但總有人能逃掉的,與其留在這裏……”


    他夾起自己碗裏為數不多的肉,趁戟頌不注意放到她嘴裏,堵住她的下話。


    “別小看我,等白某日後給你當個將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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