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有一具小小的屍體,摔斷了脖子。


    她的兄長強忍心中的悲痛,一邊哭著一邊將她抱回了家中。


    雙親正從田裏趕回來,看到了她摔斷了脖子的屍體,父親沉默了,母親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禍事所帶來的打擊,當即坐到了地上,抱著她的屍體嚎啕大哭。周邊的鄉親們見此情形,都說她活不了了。


    但她在閉上眼睛之後不久——


    便再次睜開了。


    手上的永生線浸漬了野菜的綠色,如同鐵鏈一般束縛在她的拇指周邊。


    那日之後,村中來了士兵,將身體健壯的男子和男童一個接著一個帶走,霎時街上到處都是生離死別般的哀嚎。她在街上看到了這景象,連忙跑回家中。


    得知此事的父親,在她的麵前跪下。


    “父親對不起你……待你歸來,父親和母親一定好好補償你。”跪在地上的男人將頭深深地低了下去,伏在地上,給自己的女兒磕了一個響頭,“你若是恨我的話,便恨吧,隻是你的兄長並不像你……”


    他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此刻卻為了留住血脈向她的女兒下跪。


    因為她的兄長並非不死之身,而她是。


    她的父親和母親都很清楚,送進軍營的孩子會遭受怎樣的待遇,所以不敢冒險讓她的兄長前去。


    因為一旦去了,沒有不死之身的戟晟可能會死在嚴苛的訓練之中。


    但是戟頌不會。


    他和妻子曾親眼看著她曾經摔斷的脖子緩緩複位之後,起死回生的樣子。


    所以即便將戟頌送到軍營之中,她充其量也隻是會受點罪,不會丟掉性命。


    她站在原地,父親口中的話她並沒有聽進去多少。


    在離開之前,父親和母親用自己家中僅剩的最後一點麵粉,蒸了一個又大又圓的饅頭,作為對戟頌的彌補。


    母親拿著項鏈,掛在了戟頌脖子上,有些哽咽地說道:“你去吧,娘在這裏等你回來……”


    “嗯。”她應道。


    手裏的饅頭……很香。


    -


    她被兩個官兵帶走的時候,是一個寒冷的清晨。


    來到此地的士兵按他們上級所要求的,帶走了一個孩子。


    因為戟頌和戟晟長相一模一樣,而他們先前來到這裏的時候已經見過了戟晟的樣子,便沒有起太大的疑心。


    戟頌被兩個士兵左右拉著向前走去。


    她回頭向家門的方向看去,呼出的嗬氣在寒冷的冬日之中清晰可見。


    她後悔了,她不想離開這裏。


    她眼淚模糊地看著身後的一家三口。


    但是現在,已經不允許她後悔。


    被發現的話,她和家人都會被殘忍殺害……


    不,隻有她的家人會被殺害。


    而她身為不死之身,是不會死的。


    -


    自那以後,她是一個被扔進軍營的孩子,需要以戟晟之名活下去。


    那兩個官兵將她送到了一輛馬車上,裏麵有很多和她一般年紀的孩子,有些孩子還在無助地啜泣。


    戟頌坐在車上,將瘦弱的身體蜷縮起來,將頭埋在兩臂之間,耳邊充斥著車輪碾過石頭的聲音。


    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這輛車將她載去的地方,是一切噩夢的開始。


    進入軍營的生活是異常艱苦的,那些軍官並不會因為他們是一些年幼的孩子便心慈手軟,因為被魚龍混雜收上來的孩子數量很多,他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篩除那些不適合做士兵的孩子。


    一來節省軍費開支,二來也可減少因為人數較多而帶來的糧食問題。


    在這個饑荒和內戰盛行的年代,孩子們各個餓得枯瘦如柴,戟頌也不例外,孩子們被分到不同的營帳之中,第一日隻是讓他們熟悉一下環境,並沒有開始讓他們真的訓練。


    第二日就沒有那麽幸運了。


    身邊的同伴不堪忍受軍中殘忍的訓練,一個接著一個死去。


    她起初還有點觸動,同其他人一樣擔心自己會不會死在軍營之中。


    但隨著時日過去,她逐漸變得麻木。


    每當躺在訓練場上,想到那些已經死去的孩子,她甚至有些羨慕。


    因為她不會死,那些死去的同伴,可以用死亡來結束悲慘的生活,但她不能。


    即便馬蹄之下的身體已經遍體鱗傷……


    甚至被踩踏得粉身碎骨……


    她都能奇跡般地療愈。


    她已經數不清自己死過多少次,又多少次複活。


    -


    晚上,戟頌躺在床上。


    聽著營帳外北風呼號,營帳之中的孩子們隱約有著小聲啜泣的聲音。


    戟頌在被子裏麵蜷縮起自己的身體。


    身上的布衾冷得似鐵,卻又薄得可憐,根本不足以抵擋嚴冬的寒冷。戟頌在被子裏衝自己的手哈氣,將手捂暖之後,放在自己凍得有些刺痛的雙腳上,希望能借此暖和起來。


    旁邊有一個床上的孩子睡著了,傳出了打呼嚕的聲音。


    戟頌聽慣了父親在家中打呼嚕的聲音,在他打呼嚕的聲音之中逐漸睡去。


    這些孩子們在天還沒亮的時候便被叫起來,開始了艱苦的訓練,第二日更是寒冷,有些身子弱的孩子在訓練之中不可避免地感染了風寒,一天下來,病倒了的孩子有一百餘個。


    戟頌也是其中的一個。


    但是與其他孩子不同的是,戟頌的風寒在睡醒一覺之後便好了,連同身體上在訓練時留下的傷痕也一並消失如初。


    而擁有自行愈合的身體,並不完全是好事。


    常人在日複一日的訓練之後,身體會一日比一日有所強健,但是戟頌在每次醒來之後,身體都會恢複成剛來軍營時候的狀態。


    於是在其他人身體一日一日強壯的時候,戟頌卻還在適應著這一天比一天嚴苛的訓練。


    而令戟頌最為感到痛苦的,不是這每天都要重新適應,而是周而複始地受傷流血之後,卻不能結束。


    因為不斷愈合的身體,她每日都要重複著死亡和複活的過程。


    像個傀儡一般,樂此不疲地活著。


    她曾無數次看著包圍著營地的高牆,思索著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從這裏出去的模樣,但她又覺得,那樣的一天永遠都不會來臨。


    -


    旁邊那張床上空了,那個睡覺打呼嚕的孩子,今日永遠離開了人世。


    今晚睡覺時異常得安靜,戟頌看著那張空出來的床,不知道自己是該害怕,還是應該羨慕。


    害怕,是因為她怕自己最終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羨慕,是因為他已經經受了這輩子所應該經受的全部苦難,以後便可以不再遭受這些了。


    戟頌很清楚,自己除了作為士兵從這裏走出去,是不可能以死結束自己在此的生活的。


    戟頌幾乎一夜未眠。


    於是在接下來的訓練之中,因體力不支倒在了泥潭之中。


    自後麵衝上來的人踩著她的身體跑了過去,她想掙紮著站起來,但身後的人根本不給她站起來的機會。


    她被牢牢地踩在了路上的泥土之中,身體好像要被踩裂一般,被摁在泥水之中的頭顱無法抬起,泥水自她的口鼻灌了進去,一種窒息的恐怖在她心中逐漸蔓延開來。


    她失去了意識。


    等恢複意識的時候,她正在一輛向前行駛的拉屍車之上,身邊周遭都是已經冷卻的小孩屍體。


    也就是自此刻起,戟頌才知道,這些死去的孩子都是要被運送到獸場,作為異獸的食料的。


    戟頌看到那些渾身僵硬、麵目全非的小孩子被嚇得魂飛魄散,趁車上的人沒有注意的時候,急忙跳下車去,連滾帶爬地跑回了營地。


    現在正是吃飯的時候,因為戟頌沒有及時回來,飯已經沒了。


    她滿身泥漿地向自己的營帳走去,身上軟綿綿的,感覺隨時會癱軟在地上。她回到營帳,坐在床邊,擦了擦自己臉上已經幹了的泥漿,哭了出來。


    她真的,好想回家。


    但她很清楚,這裏的軍官是不會同意的,就連她的雙親也不會同意讓她回去。


    忽然,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捂著臉哭泣的戟頌將手拿開,看了看遞到自己麵前的半碗飯。


    “要吃嗎?”


    問她的人是個從沒見過的男孩子,生得十分漂亮,稚嫩白皙的臉似乎一掐就能掐出水來,他身上的衣裳很幹淨,看上去並不像是剛剛接受過訓練的孩子,像是初到軍營的。


    戟頌餓得要死,來不及回話便搶過男孩手中的半碗飯吃了起來,因為先前泥水灌進口中的緣故,吃進去的飯混著一股泥土的味道。


    男孩子並沒有計較戟頌的粗魯之舉,坐在她對麵的床上靜靜地看著她吃。


    戟頌吃得滿口都是,看到對麵的男孩子,略一思索說道:“你是新來的嗎?這個床?”


    “嗯。”男孩今日第一天來到這裏,還沒有開始訓練,身上一塵不染,白淨的臉上溫和而美好。


    這半碗飯下肚之後,戟頌胃中的刺痛沒有減緩分毫。


    她將碗放在枕邊,躺在床上蜷縮起來,閉上眼睛休息。


    按照平常來說,吃過晚飯之後還是有訓練的,但是她方才被當作死屍處理過,在點人數的時候應當不會發現她不在。男孩子走到她床邊,將她枕邊的碗拿了起來。


    正當他準備拿著碗走出去的時候,戟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子回頭,一雙幽藍色的水瞳看向戟頌,臉上漾起一絲和善的笑意。


    “白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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