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是在對著他哭,就是淚眼汪汪的,很難過的樣子。


    沈知書想叫她不要哭,伸手卻碰不到她的臉,指尖穿過她透明的皮膚,像一團空氣似的也抓不到。


    隻有沈知書能看見她。


    他進醫院的時候,很平靜。


    麵對主治的醫生的時候也很平靜,表現的並不像是有精神問題的樣子。


    他很坦蕩:“我看見她了。”


    沈知書的狀態看起來甚至不像是一整晚沒有睡覺的樣子,他說:“她對著我哭,我想安慰她,卻碰不到她。”


    頓了頓,他又有幾分坦蕩的說:“不過她總是對著我哭,很少對我笑。”


    不是很少,幾乎是沒有。


    回想起這麽多年以來,他施加在她身上的隻有強迫。


    人死了,開始後悔。


    不該做的那麽絕,不該對她那樣。


    人對痛苦的感知也是有延遲性的。


    一開始,沈知書其實沒什麽感覺,當成了一場噩夢來看,睡醒了就好了。


    睡醒了她就還在他的身邊,還在家裏等著他。


    後來,就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是半夜時分,到她的房間裏,看著空空蕩蕩的房間,四處詢問她去了哪裏。


    再後來,症狀就更嚴重了一些。


    他抱著她的骨灰盒,能睡得著了。


    可是依然會在不同的地方醒過來,有時候是在她的床上,有時候是她常常在陽台窩著的那張沙發椅裏。


    最後幾次。


    沈知書是清晨的時候,被公司的下屬叫醒的。


    他躺在公司的樓下,她跳下的位置。


    下屬一臉震驚,不可置信看著他的樣子,“沈總…?”


    沈知書醒過來,好像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自己昨晚是怎麽來的這個地方。


    他慢慢站起來,手工定做的西裝有些皺巴巴的,整個人看著就很憔悴。


    幾次之後。


    沈知書就到了醫院裏,他知道自己精神出現了問題,隻是不願意承認。


    “沈先生,您這是產生了幻覺。”


    “我給您開了一些藥,記得要定時服用,可能症狀會有所緩解。”


    沈知書心平氣和,對醫生笑了笑,好像禮貌的不得了,“好的,謝謝,辛苦了。”


    ‘沈知書拿了醫生給開的藥,回去之後嚴格遵守醫囑,按時吃藥。


    隻不過他的幻覺成像,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變本加厲了起來。


    他每天都能看見她。


    有時候還能看見她對他笑。


    沈知書開始對著空氣自言自語,起碼在外人麵前是這樣的。


    在公司的員工食堂吃飯的時候,會在麵前擺兩雙碗筷,這在員工眼中就有些毛骨悚然。


    轉眼半個月過去。


    沈知書住進了醫院裏麵,他的症狀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程度。


    成為病人的沈知書,看起來依舊很平和。


    他有時候看著窗外,就想起來她在家的時候,其實也是這樣的。


    原來,這個視角,是這麽的孤寂。


    窗邊的一陣冷風過來,沈知書咳嗽了幾聲,喉嚨裏有細細的血絲,他無聲將這股腥甜的滋味壓了回去。


    他望著窗麵上,自己的倒影。


    一張清瘦的、蒼白的臉龐。


    已經沒什麽聲息。


    *


    三樓的護士都知道。


    住在vip病房裏的那位沈先生,幾乎是這裏症狀最重的病人。


    護士每次進去給沈先生送藥,都能聽見他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也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和他隻能看得見的人對話。


    小護士是新來的,嚇得夠嗆。


    聽說沈先生是能夠看見他已經死去的妻子,也聽說他正是因為太太的身亡,才會變成這樣。


    沒想到這年頭,還有有錢人深情到這個份上。


    “你去送藥。”


    “你去吧。”


    “我有點害怕,上回沈先生就問我有沒有看見他的妻子,他說他的妻子很漂亮。我隻能硬著頭皮說沒有看見。”


    “白天還好,晚上問我這種問題我真是會嚇瘋。”


    “沈先生都已經在我們醫院住了三個月的院了,看起來一點好轉都沒有。”


    “是啊。”


    幾個膽子小的護士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就是沒人有這麽膽子去送藥。


    她們嘰嘰喳喳的時候,樓道另一處的腳步由遠及近。


    一道高大的身影忽然籠罩了下來,她們抬頭對上了一張無比英俊的臉,五官深刻,眼珠漆黑,挺直的鼻梁,像是從畫報裏走出來的模特一樣。


    小護士們頓時止住了聲音,視線頻頻朝他望過去。


    少年十分禮貌,詢問了她們病房號。


    然後她們就看見這位英俊瀟灑的帥哥朝著vip病房過去了。


    “這是沈先生的兒子。”


    “這麽大了?沈先生看起來還很年輕呢。”


    “誰說不是呢。他的兒子今年還在港大讀書,聽說成績優異,想來將來也是有一派光明的前途。”


    提起這些,她們的語氣裏也有些羨慕。


    沈在推開了病房的門,他的父親坐在病床上,安靜看著窗外的夕陽。


    陽光不偏不倚在他臉上,柔和的金光,將他的五官都襯得柔軟了幾分。


    沈在看著他的父親,小時候,他和父親的關係也不像現在這樣,這麽的疏遠陌生。


    他記得父親時常抱著他,去母親的房間裏麵。


    年幼的他,小小的他,還不太會說中文,隻能咿咿呀呀的想要往母親的懷裏麵鑽,有時候會塞進母親僵硬的懷抱裏,有時候會被一把推開。


    那時候他還不明白母親為什麽不喜歡自己。


    他甚至不知道不喜歡是一種什麽情緒。


    隻是垂頭喪氣從母親的房間裏出來的時候,父親都會安慰他,揉揉他的腦袋,“她是愛你的。”


    年紀小小的沈在,也有一段時間是靠著父親這幾個字,得到的鼓勵。


    至於,母親愛不愛自己。


    這個答案對沈在來說也沒有那麽重要了。


    她不愛他,是應該的。


    時至今日,身在終於認清楚了自己的位置。


    他確實是個孽種。


    一個不受歡迎的孽種。


    一個拖累了他母親二十多年的孽種。


    他同他父親一樣,流著自私自利的血液,將她蠶食的什麽都不剩下。


    男人,都很自私。


    花言巧語說的再多,也隻能融合成這一個詞,自私。


    萬般不得已都是為了自己。


    沈在看著他的父親,“你打電話給管家,要他把母親的骨灰送過來。”


    沈知書聽到他說的話,這才目光收了回來,他沒有回應沈在的話,而是指著窗邊的沙發,他說:“你的母親就坐在那裏,在對我笑。”


    沈知書好像陷入了回憶,整個人的神態都很鬆弛,眉眼舒展開來,他接著娓娓道來:“以前我就覺得她笑起來很可愛,隻是她一向都不太喜歡笑。總是凶巴巴的,不過她凶起來也不會讓人討厭,隻是她自己一直不知道而已。”


    沈在往他說的方向看了一眼。


    沙發上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沈知書抬了下眉,他說:“你沒看見,是嗎?”


    他笑了下,甚至有點自豪:“隻有我能看得見她。”


    沈在說:“父親,是幻覺。”


    他從來沒有這麽冷靜過,身體裏的血液都是冷的,“媽媽早就死了,從您的辦公室跳下去的,幾十層樓高,當場就沒氣了。”


    “您忘記了嗎?”


    他這麽問他。


    好像一根冰錐直直戳中對方的腦仁裏麵。


    用力的攪動、翻湧。


    沈知書唇角的弧度慢慢回落,像是想到了什麽痛苦的記憶,表麵的平和開始破裂。


    他說:“沒有。”


    他看著他,篤定道:“你記錯了。”


    說完,男人氣定神閑拿起床頭櫃旁邊的水杯,仰頭抿了口早已冷卻的冰水。


    隻是,不知為何。


    握著水杯的手指,過度用力。


    硬生生捏碎了玻璃杯,四濺開來的碎片,割傷了他的手,還有他的麵頰。


    飛濺出來的玻璃碎片,在他臉上劃出清晰的痕跡。


    細細的血絲,逐漸散開。


    他的掌心裏也還有玻璃碎渣,他卻好像毫無知覺,不鬆反而抓得更緊了。


    拳頭握得太緊,玻璃碎渣已經深深嵌入掌心。


    沈在說:“我沒有記錯。”


    “您不是要她的骨灰嗎?在家裏,我沒有拿過來。”


    “明天,我就送媽媽回家。”


    沈知書聽到這些話,反應總算沒有剛才那麽平淡,溫和的眼神變得冷厲起來,攻擊力極強,“還給我。”


    沈在居高臨下看著父親的這副模樣,他並不害怕。


    也沒打算還給他。


    “她沒有愛過我。”


    “那你以為她就愛過你嗎?沈在。”


    沈知書麵無表情,半張臉都陷在陰影裏麵,抿直的唇瓣,繃著冷冰冰的弧度,他平靜的拆穿了現實,以為他不知道的現實:“你以為你是怎麽出生的?”


    “你有資格居高臨下的在這裏指責我嗎?”


    “你有資格為她出這口氣嗎?”


    “就連你,都是不受歡迎的。”


    “沈在,我們是父子,我們是一樣的人。”


    沈在點點頭:“我知道我是怎麽出生的。父親,我知道媽媽不想要我。”


    “我承認我錯了。”


    “您呢?你錯了嗎?”


    沈知書依然不覺得自己有錯。


    他眼神漆黑,“你不會明白的。”


    “我和你母親,從小就認識,人人都說我們是青梅竹馬,以後是要結婚的。”


    “她小時候,是我照顧著長大的。”


    “她原本就該是我的。”


    沈在了解他父親的固執,他沒有多說什麽。


    隻是冷靜的拿出了手槍。


    沈知書看見他拿出手搶,也不覺得意外,臉色都沒有任何的變化,冷冷的、淡淡的,好像被用槍指著腦袋的人也不是他。


    “我說了,你很像我。”


    沈在沉默了幾秒,“父親,我和您不一樣。”


    他隻是、太缺太缺愛了。


    他沒有那麽貪心。


    隻要母親肯給他施舍一點點,就可以了。


    他的父親太貪婪了。


    恍惚中,沈在仿佛也看見了他的母親,在對他笑。


    她像照片上那個青澀的、靦腆的、又漂亮的小姑娘,紮著兩根蓬鬆的小辮,白白淨淨的小臉上燦爛的笑容。


    山野之中,陽光明媚。


    她像迎風開著最明豔的那朵花。


    沈在眨了眨眼,這個畫麵又在他的眼前消失不見。


    下一秒鍾,一聲槍響。


    沈在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他知道即便是這樣,也於事無補。


    媽媽也不會原諒他,他還是不討喜歡的小孩。


    但是沒關係。


    他本來就做錯了。


    他本來也該死的。


    沈在開完槍,好像也沒有了力氣。


    他的眼淚,在槍聲響起的那一刻,猝然落下。


    不知道是為誰流下的淚。


    手槍上有消音器,將聲音隔絕在外。


    連護士台都沒有聽見聲音。


    沈在麵無表情離開了醫院,莫約半個小時之後,vip病房裏傳來驚聲尖叫。


    其實,沈知書的神色看起來很平靜,好像在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醫院頓時亂成了一鍋粥,緊急報了警。


    沈在回到母親的房間,躺了很久很久。


    他買了晚上飛回國內首都的機票,他想,不管怎麽樣,他都得先把母親送回家。


    隻是沈在還沒出門的時候,他那個煩人的哥哥卻找了過來。


    母親跳樓身亡的消息,當時並沒有人通知他。


    傅落池甚至還是在報紙上看見的新聞,他的同學都在議論這件事。


    他隻聽到“沈太太”“跳樓了”這幾個字,腦袋就開始眩暈,努力安慰自己隻是一個巧合,隻是相同的稱呼。


    可是手已經不受控製的奪過了同學手裏的報紙。


    傅落池那天才深刻體驗到什麽叫當頭一棒,重重砸在他的後腦勺,四分五裂。


    沈在迎麵就被人砸了一拳,他的哥哥提起他的衣領,眼眶猩紅:“你是不是瘋了?!”


    沈在扯開了他的手,隨意擦了擦嘴角的血。


    他笑了起來,“哥哥也知道了嗎?”


    傅落池望著他臉上的笑,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沈在笑容乖巧,“那麽媽媽應該也會知道的吧,她肯定會覺得我做得好,幫她出了氣呢。”


    傅落池從小接受的就是最傳統的教育。


    但是這件事,他也不是覺得那個人應該接受法律的製裁,而不能動用私刑。


    而是。


    這是沈在的父親。


    他的後半生,都會被這件事影響。


    除非,他根本也沒想再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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