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在記得那次,母親沒有和他走。


    那時候離母親選擇用那麽決絕的方式離開世界,也沒有很久。


    沈在也記得很清楚,那天過去沒有多久,母親就選擇從高樓一躍而下,沒有任何的猶豫,沒有任何的生誌。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


    母親離開的時候還有孕在身,連家庭醫生都不曾察覺到。


    或許正是快要瞞不住,她才會如此。


    她並不想要第二個在強迫中降生的孩子。


    回到現在。


    沈在再度麵對這個男人,比起從前的怨恨和嫉妒,此時此刻,他倒也冷靜了很多。


    黑沉如水的眼眸,靜靜的看著對方。


    其實。


    沈在還是會有點怨恨他,總覺得那時候如果不是他一定要出現在母親的麵前,也不會那麽快就到那一步。


    傅城同樣也在打量著他,冷靜之餘再來打量眼前的少年。


    他已然能看出一些端倪。


    比如少年的眉眼,傅城也有些似曾相識,像是在哪裏看見過。


    他望著這張臉,就很不舒服。


    這張臉談不上醜陋,甚至可以說很驚豔,可他就是越看越不舒服。


    男人冷峻的目光從容不迫的、仔仔細細從對方的眉眼掃過,不放過這張臉的任何一部分。


    他總算看出來了。


    這點不舒服,是從而何來。


    少年唇角掛著淺淺笑意的時候,神態和她很相似,拚湊起來的五官裏也能夠找到屬於她的影子。


    傅城回想起來剛才看到的那兩張照片。


    親密的姿態,不是情人,更像是親人。


    同沈知書相似的眉眼。


    同她幾乎沒什麽分別的神態。


    他更像是這兩個人的結合。


    傅城神色一下子就冷了下來,比起剛才有過之無不及。


    “她不知道。”


    “這個答案,在你的預料之中嗎?”


    即便如此,傅城依舊表現出了超越常人的冷靜,起碼不像個上門鬧事、咄咄逼人的怨夫。


    少年用相似的目光對著他。


    不論過去多久,不論發生了什麽。


    他是永遠不可能對這個奪走母親的人,有任何的好感。


    他也很困惑,母親為什麽會喜歡上這麽一個人。


    長得好看?身材好?還是會哄人?又或者是有權有勢?


    “在的。”


    他很客氣的回應。


    傅城盯著這張臉,沉默著又看了半晌,“那你和她又是什麽關係?”


    沈在如實道:“我不能說。”


    他想了想,補充道:“在她、沒有、同意之前。”


    傅城當然也聽得出來他說話有些停頓和遲疑,好像不是很流利一樣,很生澀的感覺。


    他不說,傅城也有辦法弄清楚。


    臨走之前,傅城沒有再保持應有的體麵和禮貌,如鷹隼鋒利的眸色冷冷注視著對方,他說:“不管你和她是什麽關係,你都離我的妻子遠一點。”


    有些話,不用說的太明白。


    言盡於此。


    他不大喜歡說,無論是情話還是狠話。


    都更願意用行動來表明自己的態度,比如此刻,他也沒有裝得多斯文,剛剛說那句話的時候。


    槍口已經抵著對方的額頭。


    少年仿佛一點都不害怕直麵槍口,他微笑著:“她不是、屬於你的。”


    她也是他的母親。


    傅城語氣平淡的告訴他說:“你可以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屬於我的。”


    少年默了一瞬,然後不知道想起來了什麽,莞爾:“她不喜歡這樣。”


    她不喜歡被控製。


    被禁錮。


    失去自由。


    失去自我。


    喜愛她的人卻總是想要她成為那隻籠中鳥。


    傅城沒再同他再費這個唇舌,爭這些沒有意義的內容。


    他也沒有急著回去,而是回了趟軍區,打了通電話,很輕易就聯係上了在公安方麵工作的同學。


    對方接到他的電話也是有些詫異的。


    不過傅城現在早已不是想巴結就能巴結上的人,聽完他在電話裏問的事情,同學心裏頭也就放下了心。


    根本都算不上事情。


    隻是去查個人。


    這種小事聯係一下分局就很容易查出來。


    對方的身份證明,家庭住址之類的都很好查。


    還有居住證明又是怎麽辦理下來的,不然也不能在胡同裏租房子。


    “傅哥,你放心,等會兒我就能把這事辦妥當,不說這人的祖宗十八代,就近的三代,我肯定能給你查個水落石出。”


    “麻煩你了。”


    “不客氣,有什麽事你能找我幫忙的盡管說。”


    如今兩人的身份地位可和在學校裏頭讀書的時候截然不同。


    他早就聽說傅城已經是軍區的首長,地位可見一般,他現在還這麽年輕,往上再升升,也就是時間問題。


    以前在學校裏和他私交比較好的那幾位。


    如今混得也都還不錯,不說風生水起,但起碼是前途無量的。


    現在這個社會,也要靠關係。


    父輩的光,他們是沾不上了,可是同學之間那點情誼,偶爾也是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的。


    有些門路,他往後的路也好走。


    這人也沒胡說,很快就給傅城回了電話,他在電話裏也納悶:“這人好像是忽然冒出來的一樣,被我分局的同事給提溜到了公安局,還能熬得住,一聲不吭,問他什麽他都不肯開口。”


    “跟他耗了好幾個小時,威逼利誘什麽手段都給使上了。”


    “這小同誌才總算勉強開了口,不過依然是什麽身份證明都拿不出來的,問他使哪兒的人也不肯鬆口,裝死裝得可真像。”


    “分局的同事都質問的不耐煩了,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無父無母,那會兒他們還打算把人給扔進所裏關上兩天,看他吐不吐實話。”


    “結果,轉頭小同誌就報了他媽的住址和電話。”


    說到這裏。


    這位公安同誌也笑了。


    “我聽分局的同事剛剛說,這小同誌報電話也不老實,他們打電話過去,來了個特別年輕漂亮的小姑娘。”


    “看著也就二三十歲的樣子。”


    “怎麽也不可能會有個十七八歲的兒子。”


    傅城耐著性子聽完,“他沒身份?”


    “嗯,可以這麽說,像石頭縫裏蹦出來似的,找不著爹媽。”


    “忽然冒出來的?”


    “對,上頭最近不是嚴打嗎?他們巡邏的時候逮住他的,他在首都大學門口待了好幾天,都讓我分局的同誌們給瞧見了,覺得他可疑,上去查身份,還真拿不出來,當場就給他逮了。”


    傅城問得很細致,像是心裏已經有了數。


    最後,稍稍遲疑停頓了幾秒鍾。


    他的語氣在電話裏聽起來也是四平八穩的,沒什麽波動,他問:“他報了他母親的地址,在哪裏?”


    公安笑了笑:“說來也巧,正是你們軍區的家屬大院。”


    “說他媽叫宋聲聲,喊人來接。”


    這人和傅城畢竟沒有那麽熟悉,平時沒什麽聯絡。


    這回能搭上線幫上忙,也是意料之外。


    他還真不太清楚傅城的妻子叫什麽名字,盡管聽說過一點他們夫妻倆之前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


    可是具體的,他也沒打探的那麽清楚。


    說多問多,都顯得他很多管閑事。


    不知道為什麽,傅城聽到這句話,出奇的平靜,心裏甚至都沒多少意外,隱約有道聲音,告訴他說,這很正常,就是他猜測的那樣。


    荒謬的猜測。


    不切實際的猜測。


    過去許久,傅城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嗯,我知道了。”


    他的聲線聽起來沒有一點異樣:“辛苦你了。”


    “舉手之勞,傅哥不用客氣。”


    “往後有什麽事情要幫忙,可以打電話給我。”


    “知道,那我以後也不和傅哥客氣了。”


    簡短的寒暄過後,傅城掛了電話。


    軍區首長辦公室裏,靜得可怕。


    傅城在窗邊站了許久,寂寥的月色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冷霜籠罩在男人俊俏的臉龐,濃長的睫毛都好似結了層霜。


    天色完全黑透了。


    傅城才收拾好心情,回了家。


    路上還叫駕駛員停了車,在一家她愛吃的燒鵝店門前停了會兒,買了半隻燒鵝回去。


    駕駛員覺得首長今天心情不大好。


    但他也不敢吭聲多問。


    默默無聞把人送回到守備森嚴的大院。


    宋聲聲還不知道傅城已經看見了那兩張照片,也不知道他已經找人把沈在查了個底朝天。


    她這幾天犯難。


    也不是難在解釋沈在這個人是怎麽回事。


    她總覺得傅城已經習慣了她的三心二意,就算知道沈在是另一種故事可能性裏,她和別人的孩子。


    他也不會很介意。


    傅城這人就很實際,隻要眼前,隻要現在。


    至於過去怎麽樣,他都能翻篇。


    他最介懷的怕是她初心不良,她那會兒從陽城被他逮回去,變得老實許多,確實也不是因為多愛他。


    而隻是為了改變自己悲慘的命運。


    為了改變炮灰的命運,她對傅城說了太多假話,做了很多現在看來目的性很強的事情,就好像她根本不愛他這個人,隻是為了從他身上得到好處。


    宋聲聲愁死了。


    在家歎氣。


    不知不覺天黑了,她的丈夫也從軍區回來了。


    這兩年,宋聲聲也能感覺到傅城是越來越忙,職位越來越高,身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


    宋聲聲看見傅城,噌的一下站了起來。


    傅城將手裏還熱乎的燒鵝遞了過去:“給你買的。”


    熱乎乎的燒鵝聞起來就很香。


    宋聲聲接過燒鵝,心裏隱隱的那麽點愧疚又開始作祟,在開口告訴他,和再拖延幾天之間來回拉扯。


    殊不知她根本藏不住事情。


    眉頭緊鎖的樣子一看就是有煩心事,都不用去猜。


    傅城也不大喜歡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哪怕她趾高氣揚的擺出不高興的臉色也比這樣也好。


    “聲聲,先吃飯。”


    宋聲聲恍恍惚惚應了個嗯字,她也確實餓了。


    吃飯的時候宋聲聲也就沒有剛才那麽心思不定,她慢吞吞吃飽了飯,傅城去廚房把碗給洗了。


    宋聲聲往常是不會管的。


    今天晚上不知道怎麽,是心虛還是別的什麽,她還悄聲無息的鑽進了廚房裏,聽著潺潺的水聲,她裝模作樣提出一句:“老公,我幫你吧。”


    傅城的手一頓,“不用。”


    宋聲聲收回了手,她就知道傅城不舍得讓她幹活。


    她這兩年確實也越發驕奢淫逸了起來,沒有半點辦法,都是被慣出來的。


    她本能的直覺告訴她傅城今晚不太對勁,但是她更加本能的是也不敢開口去多問。


    宋聲聲有點不知所措的待在廚房裏麵,在他身後,有點束手束腳的看著他把碗給洗幹淨了。


    等他擦幹淨了手,她總算是忍不下去了。


    忍不了這種怪怪的氣氛,和提心吊膽的氛圍。


    她小聲地問:“你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


    她一直是有話藏不住的人,裝都裝不會,不用等人主動來問,自己就要開口。


    傅城回過頭,垂下眼眸靜悄悄望著她,她的發絲有些散亂,小臉紅潤潤的,像春日裏映了薄薄胭脂,唇色瀲灩,眼神有些飄忽不安。


    這種不安很是少見。


    烏黑濃色的眼珠,轉來轉去。


    蔥白的手指也默默攥緊。


    傅城每每看到她如此不安的神態,有些話總是於心不忍。


    能不說,就不說。


    能不提,就不提。


    可是今天他看見的那個少年,是他不能再縱容的存在。


    她似乎也沒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他過,從未信任過他,甚至…瞞著他許多的事情。


    傅城都不敢去想,她到底還有多少事情都在瞞著他。


    “聲聲,我是有一點事情,要問問你。”


    他語氣淡得聽不出來情緒起伏。


    宋聲聲很少聽他這麽講話,最近這兩年,隻有在電視新聞上才看得見他這種樣子。


    在家,他從來不會把在軍區的那套帶回來。


    宋聲聲抿了抿唇,“你說吧。”


    傅城把在照相館裏拿到的底片拿了回來,那個老板洗了不止兩套,他多印了好幾張。


    他今天不用怎麽嚇唬,就全都拿到了手。


    傅城把底片拿了出來,沒有交到她的手裏,隻是輕輕的放在了桌麵上,“我今天正好路過了一家照相館,恰好看到了這兩張照片。”


    “聲聲,什麽時候去拍的照片?”


    “這個人,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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