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3月8日,星期天,正好是婦女節,還剛好是躍進大隊組建縫紉小組的日子。


    幾件事攆到一起,也是把魯求英累得夠嗆,劉進喜帶著一幫人現在天天在窯廠緊盯著磚頭不敢離開,隻好把岑濟給抓了壯丁。


    不過岑濟剛好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計劃趁著今天縫紉小組成立,給大家講講未來的打算,統一下大夥兒的思想,凝聚下大隊的共識。


    邱慧娟今天沒回去,光顧著給岑濟家裏打掃衛生了,吃過午飯沒什麽事,也不看書,跟岑濟一道去了大隊部。


    五個生產隊幾乎都來了,打穀場上又是一片人山人海,這年月除了放電影,娛樂方式少得可憐。


    一旦大隊有個什麽活動,隻要家裏沒什麽事,大夥兒都踴躍參與。


    對於熱衷於拉家常的中老年婦女來說,這也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情報交流機會,多少人就指著這次來搜羅一些勁爆消息,好回去咬耳朵、嚼舌根呢!


    至於年輕男女,那更是一次絕佳的見麵機會,剛好過年不久,二月二才理的頭發,個個精神抖擻,說不準就能湊成幾對姻緣。


    岑濟緊張地坐在兩張案板搭成的主席台上,並不知道場下的大夥各自都有各自的主意,還在心裏背著稿子呢!


    魯求英嗓門大,拍了幾下桌子就當是定場詩了,接著從洪步春手裏接過一張紙,宣布了縫紉小組的名單。


    念到名字的社員都站到主席台前,岑濟一一看去,正好是二十個人,差不多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基本都是沒成家的。


    這也不奇怪,成了家的都得幫著婆家幹活,二三十歲的婦女正是家裏使勁的主力,怎麽舍得放出去?


    等眾人站好,魯求英手一揮,洪步春又提著個竹籃子上來,裏麵裝滿了從供銷社買來的東西。


    婦聯主任呂小蘭起身給縫紉小組發了起來,一人一個頂針、一把竹尺、一根皮尺,還有把張小泉剪刀。


    好嘛!這東西發到手,底下的社員就開始起哄了,個個都說這縫紉小組待遇還真好,啥事兒沒幹就開始發東西。


    魯求英在上麵聽得一頭火,又拍起了桌子打斷底下的陰陽怪氣,要是再不刹住,搞不好又冒出什麽奇談怪論出來。


    “今天大夥兒都在這裏,為什麽要把大夥兒叫過來呢?是大隊有事情跟大夥兒公布!”


    幾句話下去,岑濟是徹底被繞暈了,更別提底下的社員了,個個都屏氣凝神,生怕魯求英在晃點他們。


    “大隊現在有了瓜子廠,又有了磚窯廠,這眼看著縫紉小組也成立了,說不定服裝廠也快有了!”


    “這廠子一多,工人就多了!”魯求英這話說出口,臉上有些發紅,雖然醬紫色的臉龐上看不太出來,但他還是有些扭扭捏捏的。


    雖說大夥兒見識少,也沒出過遠門,平日裏你魯支書說香蕉味道跟蘋果差不多,大夥兒也就認了。


    可工人、農民,大家還是知道有什麽區別的!


    果然魯求英這話一說出來,下麵就開始吵吵鬧鬧,有些人嚷嚷著自己也成工人啦!引來一陣哄笑,魯求英隻好拍了拍桌子讓大家安靜。


    “李老八你瞎叫喚什麽呢?你在廠裏燒煤窯,隊裏給你發錢,這不是工人是啥?”


    大夥兒一聽,唉?好像是這麽回事,這麽說起來,那自己比城裏工人還厲害些,工資還比他們多!


    於是議論聲又小了下去,魯求英見狀便繼續往下說。


    “好了好了!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這工人多了,田裏上工的人就少了,有些人就想著往廠子裏跑!”


    岑濟點點頭,這現象自己也發現了,可沒想到魯求英直接就把這問題點出來了,畢竟這問題自己是沒什麽辦法去解決,那收入差距實打實的擺在那,怨不得別人。


    就像再過個十幾年,三提五統金額上來了,農村拋荒的土地多得是,個個都鑽城裏黑心工廠打工,也不願意繼續種田。


    農民是沒有什麽文化,可不代表他們傻!幾千年慢慢積累下來的生存哲學,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這地不種了?每年的夏糧、秋糧不交了?一家老小口糧不要了?”


    岑濟下意識就想反駁:花錢買唄!分紅那麽多,糧食能有幾個錢?


    可這個想法剛冒出來,自己就一個哆嗦:現在買糧食還是要糧票的!


    而且要是大家都這麽想,那誰去種糧食?要是全中國都這麽想,那找誰買糧食?


    “大隊絕不容許有一畝土地拋荒!這往後種田的社員也要拿分紅!”


    此話一出,頓時在打穀場上炸開了鍋,李老八一聽這話心裏像長了毛似的。


    自己可是好不容易才爭取到在磚窯裏敲煤、燒煤的活計,這以後自己要是跟種田的一樣拿分紅,那自己每天起早貪黑費這麽大力氣是為了什麽?


    在窯廠裏上班的大多是看到瓜子廠分紅眼紅,主動報名的多,也大多是壯勞力,平日裏苦活累活也多,因此對這事意見也大。


    魯求英看著下麵的反應,麵色有些難看,使勁拍了主席台好多下,岑濟都擔心這案板會不會散架。


    “吵夠了沒有?”魯求英聲若洪鍾,手指隔著空氣狠狠地往人群裏戳了幾下:“見了鬼了!一個個嚐到甜頭都忘了本!”


    農村人最聽不得這話,說一個人忘本,那可是相當嚴重的指責了,基本上這名聲至少要傳一代人下去。


    於是剛剛鼓噪起來的一群人,登時泄了氣,誰說不是呢?本來大夥都是做田的,有了廠子多賺些錢,那也算是改善了生活,可要是誰嫌棄做田的,那不就是嫌棄自己?


    “當然了!”見下麵社員平穩下來,魯求英繼續開口:“這燒窯的確實辛苦,一天到晚忙到家,寄吧翻出來都是確黑的!”


    社員中間傳來一陣輕笑,緩解了一絲剛才緊張的氣氛。


    “各有各的難處,這做田也苦啊,炒瓜子的一年到頭都圍著爐子轉,幾個生產隊回去都商量商量,拿出個辦法來,研究研究這分紅具體怎麽個分法!”


    “月底分紅之前,唔!就定在春分,把這事給定下來,有意見可以提,不過要少數服從多數,不準講怪話!”


    社員們紛紛三五成群,一夥夥的議論起來,魯求英在台上又說了縫紉小組隻包吃,不包住、不包分紅,不過大家都沒聽進去了。


    種田的社員個個興高采烈,原本看著炒瓜子的分紅就已經讓他們眼熱了,這次自己也能參與進來撈一口湯喝,那可比什麽都開心。


    岑濟見此趕緊伸出手來,朝大夥壓了壓:“同誌們、社員們好!”


    “都別吵了,岑老師有話跟大家說!”魯求英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人群中議論聲漸漸低了下去,岑濟又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也是想趁這個機會,跟大家說幾句心裏話!”


    “岑老師你是想說什麽呀?媳婦都說上了還有什麽可說的,那話小孩子可不能聽啊!”


    幾個小婦女在下麵起哄,鬧的邱慧娟臉上紅彤彤的,這些個小婦女可真是口無遮攔,不管什麽場合都能開上幾句車。


    眼看場下局勢越發不可收拾,不少男社員也參與進來,原本的開車已經逐漸演變成放衛星了,岑濟也在幹著急,隻好從懷裏掏出準備好的教材,朝著大夥兒揮了揮。


    不過出乎岑濟意料,教材抓在手上隻揮了兩下,社員們卻陡然安靜下來。


    “趙二愣子你可閉嘴吧!”


    “岑老師有正經事要說!”


    “都坐好、都坐好!”


    社員們目光隨著岑濟胳膊轉動,眼神裏都透露出堅定和熱切。


    慢慢放下手裏的教材,翻開紅色膠皮封麵,燙金的書名映著正午的陽光發出一陣耀眼的光芒:


    選集,第三卷。


    “我們開了一個很好的大會。我們做了三件事:第一……”


    岑濟緩緩開口,聲音洪亮、語調平穩,可念著念著,卻漸漸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打穀場上數百人的聲音匯聚在一起,連呼吸都保持在同一個頻率。


    “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要不斷地工作,我們也會感動上帝的。這個上帝不是別人,就是全中國的人民大眾。全國人民大眾一齊起來和我們一道挖這兩座山,有什麽挖不平呢……”


    社員們的聲音凝聚成一團,他們手裏沒有書,頭都高高揚起,仿佛他們麵前要是真有一座山,他們也立刻就能挖平它!


    隨著最後一句話念完,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坐在前排的劉拐子突然激動地站起來:“(三個字)萬歲!(這裏五個字)戰無不勝!”


    劉拐子這麽喊是發自內心的,他是經曆過舊社會的,也從心裏感激這幾十年的變化,而今的生活更是讓他覺得集體的溫暖。


    場下喊聲此起彼伏,岑濟在主席台上也是心潮澎湃,有這樣的社員、這樣的集體,有什麽困難擺不平?


    魯求英站起身來,朝著社員們按了按手,待呼聲漸漸退去,又轉向岑濟:“岑老師,這愚公移山背完了,你繼續往下說吧!”


    “好!”岑濟站起身來衝著魯求英一點頭,清了清嗓子麵向社員們繼續開口:“同誌們!這我要說的第一句心裏話,就是大家一定要發揮集體的力量!”


    “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


    “我相信沒有什麽困難,是大家和集體一起奮鬥解決不了的!”


    社員們紛紛點頭,不少人都是三四十年代生人,那兵荒馬亂的時候都經曆過,後來搞生產、修水庫、挖溝渠,那都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他們是親眼見過幾千上萬人,在一麵麵旗幟下心往一起想、勁往一處使,幹部、群眾都在一起勞動,男女、老幼都想著各盡其責。


    “這第二句話,就是大家一定要服從大隊的安排,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有意見可以提,但是不能鬧分家、搞內鬥!”


    魯求英對此表示讚同,他去年就被周有才幾個人架起來,逼宮的場景還曆曆在目,他的感觸也最深,要是當初被他們鬧成了,哪還有這瓜子廠、磚窯廠?


    “不會、不會!這集體有奔頭,誰不想幹呐!”


    “就是,這往後我們隊裏好幾個廠子呢!”


    “別說廠子,種地也有分紅,這上哪能有這好事?”


    社員們你一言我一語,都對內鬥深惡痛絕,民兵營長趙前進幾個人都有些臉紅,這話裏話外都像是在說他們。


    “這第三句話嘛,就是搞生產不分彼此,幹工作齊心協力!”


    “現在咱們隊裏是兩個廠子,一個磚窯廠、一個瓜子廠,還有一個縫紉小組,說不定哪天就辦成了服裝廠。”


    “不管是在哪個廠子做事,或者是繼續種田,大家都是一樣的參加勞動,都是為集體做貢獻,不過是分工不同,絕不能搞特殊對待!”


    魯求英咳嗽幾聲:“我補充一句,以後大隊幹部、生產隊長都要帶頭參加勞動,不要想著坐在陰涼地裏享福!”


    打穀場上頓時歡呼聲一片,大家原本心裏的疑惑也解開了,以後大家都是一樣勞動、一樣分紅,大隊幹部也要幹活,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岑老師都說完了嗎?”魯求英轉頭問道,岑濟笑著擺擺手。


    魯求英朝著社員們喊了起來:“那還有一件事,趁大家都在,想跟大夥再商議商議!”


    社員們正安靜下來,準備聽魯求英說話的時候,突然打穀場外傳來幾聲自行車鈴鐺聲。


    “喲!你們躍進大隊在幹嘛呢?開批鬥會?”鄭向東推著自行車進了打穀場,伸長了腦袋左顧右盼的。


    “鄭所長?有我家信嗎?我紅星老五家的!”


    “所長,有滬城來的信嗎?”


    “杭城的!杭城的有嗎?”


    社員們一見是郵遞員來了,都湧上來七嘴八舌地問信件,鄭向東記性也是好,一看就知道誰是誰,伸手就在自行車後座上的搭包裏翻找起來。


    “沒了、沒了,躍進的信就這些了!”鄭向東笑著蓋上搭包,繼續推著自行車往魯求英那走去。


    “剩下的我還得找你魯書記呐!”鄭向東從包裏掏出一個大牛皮紙包,雙手抱著往魯求英桌子上一放。


    隨著灰塵散去,魯求英指著桌子上的牛皮紙包咧著嘴:“老鄭啊!這不會都是給我的吧?”


    “嘿嘿!那不然?縣裏頭說了,這還隻是一部分,明天還得用卡車拉來!”鄭向東沒好氣地拍了拍紙包。


    “支書!這都是從哪寄來的啊?”洪步春上前撥弄了幾下,準備拆開紙包瞧瞧。


    “嘿!全國各地都有!紅的綠的,還有帶花的呢!”不等洪步春上手,鄭向東就已經拆開了紙包,裏麵的信件嘩啦一下散了一桌,地上還掉了幾封。


    “第一香瓜子廠,我司有意向訂購貴廠瓜子若幹……,滬城市長寧區付食品公司?”


    岑濟接過一看,信封裏麵還附上了一張疊起來的報紙,正是《揚子晚報》!


    一大包信件拆開來,裏麵全是各地要求訂購瓜子的來信,江浙滬地區占了多數,還有一小部分胡建地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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