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瑾聞言冷冷道:“你和你弟弟在衛冉身邊助紂為虐這麽多年,如今隻不過是反噬到了自己身上,就覺得命運不公了?”


    阿茹的弟弟是衛冉宮裏的掌事太監,衛冉離宮去衛國時把姐弟二人一同帶去了。


    那個來殺她的人,她扒開褲子看過,也是一個內侍。


    那時她就懷疑上了阿茹的弟弟,此人眼高手低,在姐姐的庇佑下目中無人慣了,對一個年幼的蘇瑾不以為然,隻派了一個沒什麽身手的內侍來。


    隻是那時沒有證據,如今看到阿茹的反應,她也算是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對於蘇瑾來說,隻要確定了任務的發出者是衛冉和衛衍,那她的目標就足夠明確了。


    至於任務的執行者是誰並不重要,反正都該死。一如阿茹的弟弟,一如阿茹自己,一如那個內侍。


    “反噬?”阿茹譏笑道,“最該被反噬的不是你嗎,你這個出了名的掃把星,克死了自己母妃還不算,還要再克死我弟弟!”


    說著,她仿佛想到了什麽似的,大吼道:“朔王爺,這種掃把星,你還敢留她在身邊嗎!”


    隔壁的牢房裏,此時異常地安靜。


    兩間牢房並不隔音,蘇瑾和阿茹的對話,一字不差地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裏。


    楚雲琛勾起唇角,漫不經心的眉眼間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嘲意。


    飛雲和鳴山對視一眼,見對方也是一副無語的表情,便心滿意足地收回視線。他們都是上過戰場的人,眾所周知,士兵們是最不信這些鬼神之說的。


    再說了,你見過誰家掃把星的醫術這麽好的嗎?沒有!他們朔王府的蘇醫女那是獨一份的!


    蘇瑾站久了,在阿茹的麵前無聲地踱步,阿茹發現她並未被自己激怒,連隔壁都毫無動靜,一時心下慌了神。


    她本就是為了七年前的真相才要求見蘇瑾,現在卻因為逞一時口舌之快,讓蘇瑾一言不發。


    若是無法知道七年前的真相,她有什麽臉麵去見地底下的弟弟!


    她有些著急,很快換了話術,“你和衍公子分離這麽久,一定很思念他吧?你告訴我,是誰救了你,我把衍公子這些年的經曆都告訴你,怎麽樣?”


    她又急急地說:“衍公子不是來了楚國嗎,這不正是你和他再續前緣的好機會嗎?你考慮一下,我們做個交易!”


    隔壁房間裏,楚雲琛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蘇瑾一言難盡地看著阿茹充血的眼睛,“再續前緣?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這麽些年,你還以為你這位主子是什麽眾星捧月的存在呢?當年殺我的計劃是誰提出的,死的人又是誰?你不傻,難道連這一點都猜不透嗎?”


    馬前卒的事都讓衛冉的人去做,衛衍隻需要以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站在那裏,再感歎一句愛莫能助就夠了。


    做好人難,做偽君子還不容易麽。


    楚雲琛的眉頭又舒展開來。


    阿茹的臉刹地變白。


    “不過,那天晚上的確沒有人幫我。”


    蘇瑾看著阿茹染了血的臉,語氣溫柔得近乎殘忍,“是我親手將那人殺死的。”


    “就憑你......怎麽可能......”


    是啊,所有人都以為殺死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很容易。


    可偏偏那個人是蘇瑾。


    “而且,”蘇瑾露出一絲輕快的笑意,在這陰森的牢裏顯得格外突兀,“你不會真以為我是為了衛衍才來和你見麵的吧?”


    “怎麽會......從前你明明最在意衍公子......”


    阿茹喃喃道。


    “你也說了那是從前。”


    蘇瑾平靜地打斷了她的話,緩緩逼近她。


    “從前你我也未曾想過,今時今日,會在這裏見麵啊,阿茹。”


    阿茹愕然。


    她現在才意識到了一個被她忽略得徹徹底底的問題——


    蘇瑾,和從前不一樣了。


    從逼仄的牢房裏出來,蘇瑾才發現外麵的空氣如此清新。


    楚雲琛帶著她回府,坐在楚雲琛內鋪虎皮地毯的馬車上,蘇瑾聽著車輪滾過地麵發出的聲音,緩緩掀開車簾。


    透過車窗,她仰頭看著幾顆閃爍的繁星,麵龐幽深沉靜。


    幼年時她坐在衛衍身邊,看著漆黑的天空,懵懂地問他,人死了會不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衛衍告訴她,隻有善良的人才能成為星星。


    她覺得衛衍說的對,因為隻有善良的人才會死。


    她不善良,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活下來了。


    楚雲琛看著她姣好的麵容在車內壁燈和車外街燈的映照下忽明忽暗,那雙素日裏因為裝滿了心事而讓人心悸的眼睛,此時顯現出一種如夢如幻的光暈來。


    “那年你幾歲?”


    楚雲琛忽然問她。


    蘇瑾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簾子,道:“十歲。”


    一個十歲的女孩子,在那個雨夜,遭遇了此生難忘的恐怖經曆。


    “那具屍體,你怎麽處理的?”


    楚雲琛問的是那個被蘇瑾反殺的內侍。


    蘇瑾淡淡地說:“是兩具。”


    楚雲琛抬眸,“為什麽?”


    “還有一個小姑娘,叫小滿,”事已至此,蘇瑾也懶得隱瞞,“她陰差陽錯住到了我的宮裏,被那人當成了我。”


    “我發燒了,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出去的。若不是他們在外麵鬧出的動靜把我吵醒了,她就死在那人的匕首下了。可惜......”蘇瑾放低了聲音,試圖掩飾自己起伏的情緒,“淋了那麽久的雨,身上全是傷口,沒辦法的。”


    “那你呢?”


    楚雲琛皺眉,那晚的雨那麽大,蘇瑾本就發了燒,還在外麵跟那人僵持了那麽久——她才十歲,而對方即使是內侍,也依然體力相差懸殊。


    她又是以怎樣惶恐的心情熬過了那個雨夜?


    更何況衛衍想殺她,一計不成還能再生一計。蘇瑾一日不死,就一日是對方梗著的一根刺。


    “我啊,”蘇瑾笑了一聲,“我勉強活下來了啊。”


    “若不然,怎麽能跋山涉水來到楚國,見到王爺您呢?”


    寥寥數語,讓楚雲琛的內心不知為何產生一種微妙的起伏,這種起伏和在戰場上刀光劍影、在宮廷裏暗流湧動皆不相同,它更像是一顆石子被隨手丟進平靜的湖麵裏,卻激起了一片迤邐的漣漪。


    他忽然也想掀起車簾透透氣了。


    但這樣未免有些欲蓋彌彰,於是他隻是把頭轉過去,聲音有些沙啞地說:“你還沒回答我。”


    蘇瑾無奈,隻得慢吞吞說道:“我把小滿埋在後院了。至於那個來殺我的人,我用他的屍體去恐嚇了一個人,他的上半身都快被我捅穿了,也算是物盡其用吧。”


    楚雲琛驚訝:“恐嚇誰?”


    “衛衍的母親。誰讓她不說實話,我隻能用這個人嚇一嚇她了。”


    蘇瑾扁了扁嘴,“想當惡人,膽子還那麽小。”


    那個成日愁容滿麵的婦人在將兒子送走後也算是了結了一樁心事,她也未曾想過,蘇瑾竟然沒死。


    白日裏蘇瑾故意去她麵前晃悠了一圈,對方卻和她裝傻充愣。晚上趁著夜色,她將那具屍體扔在婦人的殿前,據說第二日早上,剛睡醒的人就被嚇暈了過去。


    想到這裏,蘇瑾暗自冷笑。


    楚雲琛不由歎服,一個十歲的女孩子,不光沒被那具屍體嚇到,反而用它去嚇別人——不愧是蘇瑾。


    “今日她所言,你不必放在心上。”楚雲琛掀開車簾,怕自己話語中夾雜的某些情感會在這密閉的車廂裏傾斜而出。


    此時已近宵禁,夜色降臨,路上基本沒有什麽行人了,一時有些奇異的安靜,馬車不緊不慢地路過一個轉角。


    蘇瑾明白他的意思,心下微暖,剛想抬起頭應聲,就看見一個帶著帷帽的藕粉色身影從車旁經過。


    蘇瑾頓時直起身,向楚雲琛這邊靠近,想要越過窗子看一看那道身影。


    一道幽香隨著蘇瑾的靠近飄至鼻尖,楚雲琛回頭看見蘇瑾嚴肅的神情,讓鳴山停車。


    今日這架馬車用的不是朔王平日的車架,飛雲又留在了私牢,即使停在路邊也不會讓人聯想到朔王府。


    “怎麽了?”蘇瑾沒有注意到自己離楚雲琛這麽近,隻是望著那個轉角,低聲道:“像是廖慧。”


    雖然對方戴了帷帽,但剛才風把她的紗簾微微掀起,她看見了對方的小半張臉,和廖慧很像。


    廖慧?楚雲琛皺眉。


    這個時候別說侯府,就算是尋常人家也不會讓自家女兒隻身待在外麵,既不安全,又容易傳閑話。


    楚雲琛當機立斷,讓鳴山在這裏守著,見機行事,他則帶著蘇瑾下了車。


    順著拐角返回,蘇瑾看見了廖慧匆忙的背影。


    “在那!”蘇瑾小聲說。


    楚雲琛點點頭,看著廖慧進了一家別院。與對方的門衛交流了幾句之後,對方先是不耐趕人,後廖慧拿出了什麽東西,對方遲疑片刻,將門開了一個小縫讓她進去。


    別院周圍的幾戶住宅明顯沒有住人,現在正是做晚飯的時候,煙囪口卻不見一縷炊煙。


    那麽,這戶主人家,是什麽來頭?


    這是別人的私宅,按理說楚雲琛和蘇瑾不應該窺探。然而廖慧事關宣平侯府,且那日廖慧來尋蘇瑾的行為本就多有疑點,稍加思索,楚雲琛決定進去探一探。


    楚雲琛帶著蘇瑾來到後牆,蘇瑾出行很少穿得繁複,今日也是一身利落的上衣下裳,省去不少麻煩。


    “恐高嗎?”楚雲琛感受著宅院裏的氣息,裏麵應該是沒有隱藏機關或高手。


    蘇瑾搖頭。她當年也是翻過牆頭的人。


    “冒犯了。”


    楚雲琛便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腰,盈盈腰身不禁一握,蘇瑾縱是有所準備也下意識地伸出手抱住了楚雲琛的雙臂。


    習武之人的手臂堅實緊瘦,又有著蓬勃的力量。


    真是一副適合拿來練習針灸的身體啊。


    這種騰空的感覺隻有一瞬,蘇瑾的腳便踩到了實地。


    她借著楚雲琛的力站穩,來不及感慨,就被這後院的味道吸引了。


    楚雲琛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自己手心似乎有些燙,他不動聲色地將那隻攬了蘇瑾腰的手背在後麵,順著蘇瑾的視線看去。


    目光所及,是一大片綠色,隻見眼前的田地裏種滿了草藥,離蘇瑾最近的一壟是龍葵,鮮綠的葉片上綴著寥寥幾朵白色的小花和青色的果實,輪廓模糊在暮色中。


    眼下並不是草藥成熟的時節,按理說不應該有生長到這個程度的龍葵。


    蘇瑾放眼望去,心中有些震撼。


    負責這片田地的人,一定很擅長種植草藥。按照不同草藥的不同功效,分別種植在不同區域,互不幹擾。


    待蘇瑾看到在田地中間的一片草藥時,目光定在了那裏。


    楚雲琛注意到了蘇瑾的神情,輕聲問她:“有什麽不妥嗎?”


    “除非是巧合......”蘇瑾神情凝重,喃喃低語。


    然而接下來的事實證明,當巧合發生得不巧時,那一定不是真正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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