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雲苑。


    黑乎乎的湯藥散發著熱氣,楚流徵屏住呼吸,就著夏巧茹的手將苦藥一飲而盡。


    苦中帶酸,似乎順著喉嚨一直苦到了心裏去。


    楚流徵的臉頓時皺成一團,扯動臉上的紗布,顯得有些滑稽和可憐。


    “含著。”夏巧茹從袖中摸了顆糖出來,塞到楚流徵嘴裏。


    楚流徵皺著的眉眼這才鬆開兩分,可想到接下來還得喝兩個月的苦藥,頓時覺得嘴裏的糖也不甜了。


    小夏子坐在旁邊的杌子上,關切地問:“姑娘不是個莽撞人,今日怎麽會鬧出那般大的動靜,還傷得這樣嚴重?我和巧茹姑娘聽到消息的時候,差點沒嚇死過去。”


    “我也不想,這不是形勢所迫嘛。”楚流徵朝他舉了下自己的包子手,語氣輕鬆,“就是看起來嚴重,其實都是小傷,太醫斷會誇張,倒叫你們跟著擔心。”


    “你就會說這些好聽話來叫我們寬心。”夏巧茹將藥碗洗幹淨回來,毫不留情拆穿,“我都打聽過了,你這雙手差點保不住。”


    見瞞不過去,楚流徵隻得訕訕地笑了一下。


    “究竟是怎麽回事?”夏巧茹在床邊坐下,不問清楚她這提著的心就放不下來。


    楚流徵含糊地說了句:“宮裏的事情你也知道,就是那麽回事唄。”


    旁邊床上的彩月忽然站起來道:“晚上吃得多了些,有些積食,我出去散散悶兒。”


    也不等三人說話,她抱著湯婆子拉開門走了出去。


    等她一走,夏巧茹和小夏子的神情明顯輕鬆幾分,連坐姿都沒那麽拘束了。


    楚流徵瞧了眼掩上的門,感歎道:“今日我能得救,真多虧了彩月跑去報信。”


    她將今日在華清宮發生的種種事緩緩道來。


    不比在長春宮那會兒單挑著緊要的說,如今在這小屋裏,燭光晃動下,她說得事無巨細,甚至邊說邊罵,全然不似她往常的淡然。


    這般反常驚得小夏子嘴巴微張,仿佛不認識床上之人一般。


    這樣的流徵姑娘,未免太……


    太……鮮活了些。


    似乎脫掉了層層束縛,熟悉的眉眼間帶著陌生的靈動恣意。


    夏巧茹卻有些觸動,這樣的流徵,隱約有了點剛進宮時的模樣。


    鮮活,有人氣兒。


    與這冰冷森然的皇宮格格不入。


    可……這份鮮活是什麽時候不見的呢?


    是被掌事嬤嬤故意為難的時候?


    還是被幫過的人排擠陷害的時候?


    亦或者,是發現這份鮮活不該存在於皇宮,所以它便消失了呢?


    夏巧茹的思緒有些飄遠,直到楚流徵的聲音將她拉了回來,“我一個人打了他們一群,你們是沒看到他們抱頭鼠竄的樣子,忒解氣!”


    “好了,你可悠著點吧,說話這麽大聲不怕把仇人招來?”夏巧茹起身倒了杯茶,遞到楚流徵唇邊,“說了這麽多話,趕緊潤潤喉。”


    楚流徵也知道自己有些放縱了,但她心裏實在憋了太多話,積壓了太多情緒,再不說出來發泄出來,她說不定哪天就變態了。


    經過夏巧茹這麽一提醒,她便明白差不多了。


    斂了斂情緒,楚流徵低頭喝了口茶,再抬頭時,便又成了小夏子最熟悉的那副模樣。


    清麗眉眼舒展,唇角總是帶著淺淡笑意,看起來溫柔又和氣,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叫人挑不出一絲錯兒來。


    小夏子沒來由的有些失落和難過。


    為楚流徵,為自己,也為這座皇宮裏的所有人。


    三人接著說了會兒話,見楚流徵開始打哈欠,夏巧茹便帶著小夏子起身告辭:“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你早些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


    “好。”楚流徵目送二人出去,突然想起來什麽,喊住小夏子,“等等!”


    ……


    養心殿。


    殿門打開,謝輝麵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一旁的周元德欠身道:“謝大人慢走。”


    謝輝朝他點點頭,闊步行入黑夜中。


    隨著行走,飛魚服擺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像是一團熾熱的火,紅得刺目。


    讓這黑夜一襯,竟莫名增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周元德眼皮子跳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不踏實。


    他道:“小安子,提燈送送謝大人。”


    小安子答應一聲,提著死氣風燈追了上去。


    “果真是入冬了,這夜裏真冷啊。”周元德搓著手感歎一句。


    一旁的小太監正想說兩句話湊趣,吳院使到了。


    周元德不敢耽擱,將人領進去。


    一番行禮問安,吳院使將藥枕拿出來,“陛下覺得何處不適?”


    “眼睛幹,喉嚨也不太舒服。”蕭靖凡將手腕搭在藥枕上,語調懶懶的。


    聞言,吳院使不敢怠慢,仔細把了脈之後,又看了眼睛,還讓蕭靖凡張嘴看了看喉嚨和舌頭。


    “陛下這是肝火太旺,以致目幹喉澀,喝兩劑清熱瀉火的湯藥便是。”


    吳院使一邊開方子一邊開始老生常談,“為了陛下的龍體著想,還請陛下放寬心神,多想些令您感到愉悅之事,如此病灶才去得快。”


    蕭靖凡冷嗤:“朕也想心情愉悅,偏生有些人專叫朕不痛快,你說朕這火氣如何消得下去?”


    吳院使立刻跪下:“臣惶恐。”


    “不是說你,起來吧。”蕭靖凡抬手按了按太陽穴,“朕夜間睡得不好,你再給朕紮兩針。”


    “唯。”


    吳院使取出銀針來,小心翼翼地給蕭靖凡施針。


    蕭靖凡閉著眼問:“那宮女的手可會留疤?”


    吳院使手一抖,差點紮錯穴位。


    正施針呢,您就不能閉嘴嗎?


    但既然蕭靖凡問了,他又不能不回。


    “回陛下的話,燙傷本就極易留疤,何況那宮女燙傷的部位實在太大,恐怕……”


    蕭靖凡倏地睜眼,麵無表情地盯著他:“恐怕什麽?”


    吳院使嚇得話語一轉:“恐怕整個太醫院要全力施為才行。”


    蕭靖凡又把眼睛閉上了。


    吳院使:“……”


    說話就說話,睜什麽眼啊?


    嚇死個人!


    殿中靜默片刻,吳院使都以為蕭靖凡睡著了,突然聽他說了句,“朕不管太醫院用什麽辦法,朕不想在那雙手上看到任何疤痕,否則提頭來見。”


    吳院使頓時苦了臉。


    太醫真不是人幹的活,好想退休!


    為了腦袋不分家,吳院使小心請示:“那用藥……”


    “該用什麽藥就用什麽藥,不拘名貴與否,太醫院沒有的就去內庫取。”


    吳院使明白了,“唯。”


    一旁的周元德冷眼瞧著,暗暗咋舌。


    陛下這是真把人放在心上了?


    那新的奉茶宮女還選不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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