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一切宛如往昔,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般。人們依舊過著風平浪靜的生活,恰似那平靜的湖麵,沒有一絲漣漪。


    董閑鄰如行屍走肉般渾渾噩噩地走著,天氣漸寒,他身著那件塞了些許棉花的褂子,袖子是他親手所補,接口處還露著線頭。


    榜前人頭攢動,喧鬧異常,他卻如木偶般呆立在人群之後,與其他書生顯得格格不入。中榜的書生們歡呼雀躍,落榜的則搖頭歎息,有的心態不佳者已潸然淚下,更有不少上了年紀之人,或因受不了這刺激,或因過於激動,昏倒在地,被人匆忙扛走。


    這場景,喧鬧而滑稽,恰似一場荒誕的鬧劇。董閑鄰置身其中,卻又如此的格格不入。他瑟縮著身子,背比以往更駝了,烈日將他的皮膚曬成了古銅色,他瘦得手腕處都能清晰地看到骨頭。


    待人群退去了些,董閑鄰才放眼望去。空中似乎飄起了點點雪花,愈發增添了幾分寒意。他那形容枯槁的手指,如枯枝般在榜單上一列一列地比劃著,淚水模糊了眼睛,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層雪霧。


    幹裂的嘴唇微微張開,發白的嘴唇上起了死皮,喉嚨裏不自覺地發出一些怪異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眼睛瞪得渾圓,手指也隨之微微顫抖。細雪輕輕地落在上麵,慢慢地融化了。


    他中了!他中榜了!


    考了4次,終於中了!


    他的體內仿佛呼出了一口濁氣,那塵封已久的心情也瞬間變得愉悅起來,仿佛那凍僵的血液逐漸回暖,在身體裏歡快地流淌。他已經好久沒有這般暢快了。


    他縱聲大笑兩聲,轉身離開了放榜的樹下。


    他的步伐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幾近奔跑。他的心被喜悅填滿,血液如沸騰的岩漿般上湧,讓他眼前有些眩暈。這麽多年夢寐以求的結果,此刻終於實現。


    他慢慢停下了腳步,意識也變得遲緩……興奮勁退去,卻發現自己什麽都沒有。可胸口還是空落落的,像是一間寬大的房子,可裏麵什麽也沒有裝,什麽也裝不了。


    他本欲將此事告知覃沐,隻因在他身側,唯有覃沐能與之共享……


    然而,待他抵達時,原本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酒樓,卻已被熊熊烈火燒得慘不忍睹。在那猙獰的殘骸中,再也難以尋覓到其昔日的風姿綽約。仿佛這裏本就是一塊荒蕪地廢墟般,靜靜矗立在那……無人問津,無人叨擾。


    心被緊緊的攥住。他疲憊極了。在附近最近的一家酒樓坐下,耳畔傳來隔壁人對這場大火的竊竊私語。


    “你知道嗎?醉香樓的那個女人她瘋了。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好像是陪客吧。上人家的人找上來了?不好說這種女人是非多。嘖嘖嘖,她發瘋的時候,直接用燭火點燃了房間窗簾。得虧其他人跑的及時,這才就燒死她一個。”


    他們對這位女人的評價並不好,戲謔,嘲笑,甚至是辱罵。他們都可能之前未曾見過那位女子……


    他冷笑著起身離開,酒樓的老板卻忽然叫住了他。


    “你是董閑鄰嗎?”


    董閑鄰疑惑,眼神木然地點頭。


    “可算是找到人了。”酒樓老板喜笑顏開,熱情的招呼他,“覃沐在我這留了一封信和一隻金釵,說是交給你。”


    董閑鄰怔怔地接過,那信紙上娟秀的字跡恰似翩翩起舞的蝴蝶,寫著三個字——南回收。


    那隻金釵是她平素常戴的,上麵雕著一朵嬌豔欲滴的牡丹,墜著一顆小巧玲瓏的紅寶石。


    夜裏,他做夢夢到了她。


    那日酒樓的火燒的很大,如同饕餮般,仿佛不管不顧一般想燃盡所有。


    她孤身一人站在在火光中,一襲紅衣,與火光融為了一體。她放下手中的蠟燭,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膚光勝雪,雙目猶似一泓清水,但眼眸上挑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嬌美。


    在各人臉上轉了幾轉這少女容貌秀麗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


    她仰天大笑幾聲,披散著烏黑亮麗的頭發,目光堅決,往火裏縱身走去……似一把不屈的劍,她的目光是那般堅毅,根本不像人們口中說的瘋魔了一般。


    醒來後,董閑鄰如行屍走肉般渾渾噩噩地呆在屋裏,口中念念有詞地誦讀著聖賢書……


    終於等到了殿試,他身著那件花大價錢置辦的最便宜卻也最體麵的衣裳,與一同中榜的貢士們如眾星捧月般簇禮在殿外,一個個低眉順眼,安安靜靜地彎著腰,猶如等待著皇帝垂聽的羔羊。


    剛剛結束了筆試,一個個學子如履薄冰地被叫入內殿,有的出來的時候如沐春風,神采奕奕;有的出來的時候如霜打的茄子,半哎半怨……


    董閑鄰的手微微顫抖,心髒也如受驚的小鹿般快速鼓動。豆大的熱汗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背後更是濕漉一片,仿佛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


    輪到他進殿麵聖,殿內金碧輝煌,朱紅色的柱子如巨龍盤臥而上,直衝雲霄。這隻能在世人所述之中想象的畫麵,如今他卻真真切切地見到了,不禁有些耳暈目眩。


    龍椅上的那位尊貴非凡,氣宇軒昂中帶著不怒自威的肅殺之氣,仿佛是九天之上的神隻,令人在他麵前不得不誠惶誠恐,卑躬屈膝。


    皇帝麵無表情,聲音如洪鍾般問道:“你就是董閑鄰?”


    “回陛下,正是草民。”董閑鄰畢恭畢敬地回複道,行禮的手指如風中殘燭般顫顫巍巍。


    他的模樣與他人有些不同,手也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未到而立之年,卻仿佛已至風燭殘年般。


    他那如枯草般的長發很久沒打理了,此刻顯得有些幹枯毛躁,頭發也因為日夜不輟的苦讀,被染白了些許。


    雖然束好了頭發,但他在人群中顯得是那麽的格格不入,如此的鶴立獨行,存在感卻被壓得極低,仿佛是被遺忘在角落的塵埃。


    “你為何要參與科舉?”皇帝身著龍袍,端坐上方。


    董閑鄰低著頭,不敢直麵龍顏,他的聲音沙啞:“為了入朝為官,造福一方百姓。”


    皇帝的臉上波瀾不驚,似乎對這個答案已經司空見慣。


    “那你要如何造福一方百姓?”


    “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董閑鄰答道。


    可皇帝明顯對這個回答明顯是不悅的。


    “能否具體說說。”


    一滴汗墜在殿前,無人驚覺。董閑鄰弓著身體,遲遲沒有起來。他嘴裏的聖賢書錚錚有詞,可顯然這不是皇帝想要的,他說不出來。


    如何要當官?因為不讀書就沒有出路,當官就是出路;當官為的什麽?為得造福一方百姓,因為大家都在這麽答的,父親也是這麽和他說的,書裏也是這麽寫的;如何造福百姓?他不知道了,自己就是百姓,可活著,他並沒覺得有何不公,就是覺得了也被打磨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為官隻是為了為官,為官就是為了造福百姓。


    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如同被玷汙的美玉,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揮了揮手,示意讓他離開。


    他落榜了……


    他如同失去靈魂的木偶,木然地行走在宮裏冰冷的青石板路上,他的軀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空落落的,而他的靈魂早已不知飄向何方。他愣愣地凝視著宮牆,垂眸許久,最終還是默默地離去了……


    沒有了讀書這出路,他如往日一般拉車,代寫家書。他被人恭喜,被人厭惡。然而自己卻渾然不覺般地如同機器般重複著,一日複一日。


    每當拉車來到那個路口,那個路口的宅院早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精致高大、熱鬧非凡的商場。一樣的熱鬧,卻再也尋不回往昔的模樣。


    他微微垂眸,汗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順著額角滑落,滴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車依舊被無情地往前拉著,他不再去想,不再去看。直到離開這個巷口。


    這些年,他的身邊始終空空如也,他覺得自己愧對覃沐。因為在他急需用錢的時候,他不得不賣掉了她的金釵,這才勉強苟活了下來。用錢的地方總是比賺錢的多。


    而那封信,卻如同被遺忘的珍寶,遲遲沒有寄出。他深知自己的罪孽,每當午夜夢回,都會被噩夢驚出一身冷汗。他的眼神幹枯得如同沙漠,卻又蓄滿了無盡的淚水,終日以淚洗麵。哭完,明早還要繼續生活……


    到了耳順之年,已病入膏肓,他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漏風的窗戶,如同一把鋒利的劍,無情地卷進刺骨的寒風。


    屋內雜草叢生,一片荒蕪。再過幾日,便是春日了,屋外的冰雪已經漸漸融化,隻是那吹來的風,依舊帶著些許淩冽。


    他虛弱地握拳,咳嗽了兩聲,烏青的眼底,神色盡顯疲憊。他的身材瘦削得如同風中殘燭,身上的傷口不斷,有些甚至微微潰爛,散發著惡臭。


    後來他年紀大了,沒人再來坐他的車,他的眼睛也有些看不見了,漸漸沒了營生,到現在連治病的藥都買不起了,隻能躺在榻上等死。


    夜裏,一道影子探入門縫,吱嘎作響的木門緩緩被推開,如餓虎撲食般的寒風瞬間席卷了整個屋子。


    次日清晨,太陽如往常一樣冉冉升起,多日未見陽光的人們興高采烈地將棉被抱出晾曬。突然,有人風風火火地跑來喊道:“城西偏房的書生死了!”


    好奇的人們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詢問了幾句,便紛紛搖頭離去。這並非什麽稀奇之事,就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隻激起了些許漣漪,隨後湖麵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春寒料峭,老人如雕塑般躺在榻上,圓睜著雙眼,死死地盯著門外。那扇木門敞開著,在狂風的肆虐下吱呀亂叫,他的雙目微紅,嘴唇在凍僵之前似乎顫抖過,微微張開,仿佛想要訴說什麽。


    董閑鄰死了,死在了那個明日太陽終會照常升起的明日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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