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軍營帳之中,李廣終於有機會接受瘍醫對自己箭傷的傷口進行處理。


    瘍醫相當於外科醫生吧,金瘍即金刃所傷,既有戰傷。漢代軍醫製度另有軍醫,負責專業診療,醫吏從事醫療管理,而醫卒則主要負責製藥、配藥、護理、助診等雜務,算是基本完備了。


    李廣那高大魁梧的身軀微微前傾,一隻手握住另一隻長胳膊幫忙固定,因疼痛而微微皺眉,但眼神依舊堅定。李廣天生身材高大,雙臂修長,這得天獨厚的身體條件賦予了他善射箭的天賦,在軍中他的射術堪稱一絕,威名遠揚。


    鋸斷了箭杆,一邊處理傷口,李廣另一邊趁機把竇揚和晁釗這兩個小孩哥叫到跟前問話,試圖探探他們的虛實。竇揚率先表明身份,恭敬地叫了李廣一聲 “叔叔,我是揚哥兒”。李廣聽到這稱呼,不禁微微一驚,心中滿是詫異,隨後仔細端詳竇揚的麵容,確認他竟是竇嬰的兒子。李廣自嘲地笑了笑,說道:“我這是和欽犯的兒子打成一片了。不過呢,我倒是挺喜歡你的,哈哈……啊,滋滋……”原來是大笑牽動了傷口。


    李廣生性寡言,向來不與不合脾氣的人多做交談。他與竇嬰有一點極為相似之處,那便是李廣少年從軍,在軍中摸爬滾打前後長達四十年之久。他每次得到賞賜,都會毫不猶豫地立即分給部下,平日裏飲食也與士兵們在一起,毫無架子。家中沒有多餘的財物,一生不談購買產業的事情。或許正是因著這份淡泊名利與對士兵的厚待,他與竇嬰頗為談得來。


    李廣轉而望向晁釗,問道:“你之前說自己是半個漢人,又是怎麽回事?”


    晁釗坦然回答道:“因為我是欽犯的孫子。”


    李廣驚訝地看看竇揚,又看看晁釗,心中暗自疑惑,怎麽看這兩人的年齡都不像父子,不禁脫口而出:“我說你們…… 不是吧。”


    竇揚身處其中,不明就裏,隻看到李廣一臉驚訝,也跟著看看李廣,又看看晁釗,眼中滿是迷茫。


    晁釗倒是反應迅速,趕忙解釋道:“飛將軍誤會了,我不是竇叔叔的孫子,我的爺爺叫晁錯。”


    “晁錯?” 李廣心中暗自思索。他與晁錯個人之間雖沒什麽交集,但晁錯的《言兵事疏》力主對匈奴作戰,這一舉措大大提高了武將在朝中的地位。後來晁錯又呈上了《守邊勸農疏》、《募民實塞疏》,李廣守邊幾十年,這些策略對他的軍事行動有著諸多幫助,若說沒有影響那是決然不可能的。


    李廣不禁感歎道:“智囊的孫子啊!不對啊!你家不是被誅三族了嗎?”


    晁釗神色黯然,低聲說道:“我阿爹逃出來了。”


    李廣微微點頭,又問道:“那你來漢營做什麽?陳嘉、袁盎都不在了。”陳嘉是動刀的中尉,而袁盎是給景帝出主意殺晁錯的。


    晁釗恭敬地請求道:“李將軍,我想請您把我引見給衛青。”


    李廣疑惑地問:“見他幹什麽?”


    晁釗誠懇地回答:“他之前幫助過我家,我想代表先父去謝謝他。”


    李廣心中起疑,試探晁釗,想看看他是否是奸細或被其他人派來試探自己的。晁釗卻坦然應對,神色平靜,毫無慌張之色。李廣仔細觀察,卻看不出任何破綻,但心中也並未就此完全相信。


    李廣沉吟猶豫起來,他其實不太想見衛青。想想他李廣太守當了七個郡,未央宮衛尉也當過,還擔任過驍騎將軍,資曆不可謂不深,大小戰役沒少參加,可就是始終不能封侯。而衛青後來居上,年紀輕輕便封了侯,這讓李廣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李廣在軍中與同僚相處時,要麽就在地上畫作戰陣圖,自個沉浸於軍事謀略的探討之中;要麽就專門玩射箭的遊戲,與眾人比試射術,輸了就罰喝酒。隻是他射術太高超,眾人明知道比不過,漸漸地也沒人再與他比試。但李廣帶兵行軍時,卻盡顯仁厚。遇到斷糧缺水的困境,若是士兵沒有全部喝到水,他便不近水邊;士兵沒有全部吃上飯,他絕不嚐一口飯。他對待士兵寬厚不苛,士兵們因此都極為喜歡替他辦事效力。可封侯的事情,士兵們雖對他敬重有加,卻也說不上話,反而是同僚們的意見能起到一些作用。


    李廣射箭有自己的原則,看見了敵人,不到幾十步之內,若估計射不中就絕不輕易放箭,而一旦開弓,必定要讓敵人應弦倒地。或許也正因如此,他帶兵作戰時,多次太過靠近敵人被敵人圍困,最後大多被朝廷判一個功過相抵。就連狩獵射猛獸時,也有幾次被猛獸所傷。如今,李廣太渴望封侯了,這份渴望在他心中如一團燃燒的火焰,從未熄滅。


    他甚至因為一直不能封侯而請教過相麵大師。當然,在當時並不叫算命相麵相骨什麽的,而是稱為星象家。他和星象家王朔大師兩人私下閑談時,滿心無奈與困惑地說道:“漢朝和匈奴開戰以來,大大小小戰役我沒一次不參加,可各部隊校尉以下軍官,那些才能還不如中等人的,都因為攻打匈奴有軍功幾十人被封侯。我自認不比別人差,但卻沒有一點功勞用來得到封地,這是什麽原因?難道是我的骨相不該封侯嗎?還是本命如此呢?”


    王朔大師聽後,沉思片刻問道:“將軍回想一下,曾有過悔恨的事嗎?” 李廣長歎一聲,說道:“我任隴西太守時,羌人反叛,我誘騙他們投降,有八百多人。可我卻用欺詐手段,在一天之內把他們殺光了。直到今天我最大的悔恨隻有這件事。” 王朔緩緩說道:“能使人受禍的事,沒有比殺死已投降的人更大的了,這也就是將軍不能封侯的原因。”


    李廣聽聞,心中暗自思忖,殺降不祥?他才不信,想那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國兵卒,還被封為 “武安君”,那可是天子之下僅次於諸侯的爵位——隻是可惜了,最後自刎而死。


    為了二三十年前的事?還不是當事人,千裏迢迢來謝謝人家?李廣是才不信呢:“我受傷了,現在需要休息。”


    竇揚一聽,可不依上前拽住李廣胳膊:“不行啊,叔叔!我啊爹說你最有辦法了……”李廣被拽動傷口,疼的齜牙咧嘴,假裝生氣,斥道:“你李叔有辦法還會被你扯成殘廢嗎!”


    竇揚才發現問題所在,尷尬鬆手。晁釗看著李廣,從懷中掏出張騫給的令牌,說道:“其實我求見長平侯,還有一件機密的事情。”


    “咦!?張騫嗎?” 李廣看到那令牌,心中頗為熟悉。接著又猶豫著問:“是張家的事?”


    這張騫曾經和李廣共事過,當初他們兩路分進合擊,李廣那路一萬騎兵被左賢王伊稚斜四萬騎包圍,戰鬥極為慘烈,苦戰許久仍不得脫身。隻能依靠圓形陣進行防禦,虧得李廣親自用家傳寶弓大黃弩弓點殺敵人的副將,射死了幾個,匈奴人的攻勢才稍稍緩了下來。熬到天黑,匈奴人不想晚上多生枝節,就想等第二天天亮了再慢慢圍殺。


    第二天,雙方繼續奮力戰鬥,好在張騫的軍隊及時趕到,匈奴軍隊這才解圍而去。隻是漢軍經此一役已疲乏不堪,無力去追擊。這一戰李廣幾乎全軍覆沒,隻好收兵回去。張騫因耽誤了預定的日期,按律當斬,實在該死,但他最終還是掏錢贖罪,被降為平民,一切從零重新開始。


    後來張騫自告奮勇出使西域,可是自那之後,十多年音信皆無。有傳說他被匈奴人抓了,但每次和親的漢使問起,單於都說沒這個人。漢庭這邊時間久了,也就沒人再提起。


    晁釗見李廣認的令牌,還一下猜出是張騫,也就假裝多透露一點:“是的,是關於他出使月氏的事。”


    李廣驚訝地問道:“他是被匈奴人抓了嗎?他還活著?”


    晁釗肯定地回答:“是的。”


    李廣心中暗自估量,這倆孩子在匈奴那邊不知怎地恰好遇到張騫,看來張騫是要讓他們給漢營通風報信什麽的,要不然令牌可不是輕易能給一個人的。


    李廣心中對晁釗的話信了大半,也許那張騫背後真的有什麽重要的機密交代,站起身來,果斷地說道:“隨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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