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義在簡陋卻還算幹淨的榻上,又連著幾天用藥,這一天晁魯圖施針後,刑義隻覺得一陣劇烈的疼痛便從他的胸腹傳來,他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突然,刑義猛地捂住嘴巴,數股暗紅色的淤血從他指縫中噴湧而出。


    鮮血濺落在地麵和榻上,看刑義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德生眼中滿是驚恐,幾乎要嚇死過去。


    但經曆了這一番驚心動魄的吐血過程,邢義默默運功,呼吸居然變得順暢起來,原本堵在胸口的那團塊壘消散了不少——胸前掌印下的筋脈終於被打通。


    在之後的日子裏刑義按時服藥、按量調養,身體一天比一天見好。終於,在這充滿希望的一天,他感覺到一股暖流在自己的體內湧動,久違地沿著他的筋脈緩緩流淌——刑義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仿佛重新煥發出了生機。


    對晁魯圖表達了深深的感激之情,他認為晁魯圖的醫術高超,甚至不遜色於皇宮中的太醫。那一次竇嬰把他兄弟從死人堆裏撈出,正是動用了太醫才把他們救回。


    其實秦漢的醫療水平高。秦始皇雖然篤信方士,妄圖長生不老,但他對常規的醫療措施已很講究,漢承秦製,《漢律》規定:“吏五日得一休沐,言休息以洗沐也。”專門放假給底層官吏回去搞好個人衛生!


    更高一級的百官公卿中有“太常,屬官太樂、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醫”,六令丞中有專門的太醫令。而太醫令丞有二個,之所以設二人,一個隸屬太常,主管醫療的事;另一個隸屬少府,則主管藥材都事,算是最早的醫藥分離。其次還有女醫、乳醫,當然這時代還是屬宮廷皇後專利。而“醫待詔”、“本草待詔”,顯然是從民間高明的醫學家、藥學家中被詔至京城皇室的預備官員。


    晁魯圖則微笑著,說道:“您能康複就是我最大的欣慰,也是你命硬,我隻是略盡綿力罷了。”“大恩不言謝!”兩人相視一笑,這一刻,他們之間的情誼在這感激與欣慰中變得更加深厚。


    這一天,邢義終於和晁魯圖說清竇揚此來長安城裏發生的來龍去脈。晁魯圖感慨道:“這是今上要清除外戚,漢家真是為了自己皇位,什麽都能犧牲。”


    刑義驚訝地說道:“先生經曆過什麽?會發出如此振聾發聵的看法。”


    “閣下是駕著郭家馬車來的,許多事情自然沒有不可說。我是前朝禦史大夫晁錯的兒子晁圖。”朝魯圖說道:”二十年前,和這孩子一樣,我也是從長安逃出來的。“


    邢義感慨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來草原,倒磨練出一手好醫術呀!”


    晁魯圖看著邢義微微笑著說:“我這醫術倒不是來這裏學會的,是在長安學會的。”


    邢義訝然。要知道當時中國由於儒家思想的影響,醫生的社會地位同陶土木匠等相當,被認為是下賤的工作。作為禦史大夫的兒子去學醫,倒是奇怪了。


    “是啊,先母也不讓學。”晁魯圖悠然追思,不禁感慨:“是我自己偷偷去學的。”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此時醫生被視為社會底層的職業,是“賤工”,不被君子所尊重?,即使醫術高明,也難以獲得應有的尊重和地位。


    其次,?古代醫生,尤其是太醫,麵臨著極高的職業風險。太醫侍奉在帝王左右,治療過程中容不得半點差錯,一旦出現失誤,輕則丟官,重則性命不保。這種高風險和壓力?環境使得許多名醫不願意入宮,生怕因治療失敗而招致災禍?。


    此外,太醫還需要應對內府官員的刁難和排擠,使得他們難以專心於醫療工作?。即使在宮廷中擔任太醫,他的地位也並不高,太醫院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太醫們仍然麵臨著來自宮廷內部的職場鬥爭和排擠?。


    晁魯圖回想自己的學醫過程,顯然是非常向往的,嘴角壓不住地往上彎:忙碌喧囂的早晨,藥香四溢的午後,伴著醫書靜謐的夜晚,還有……


    邢義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晁魯圖長時間的不吭聲讓他,特別是晁媽媽好奇地靠了過來,不得不清咳一下把對方拉回現實,沒話找話地問道:“那晁先生是怎樣從長安來到這裏的。”


    仿佛從甘草堆裏掉進黃連罐裏,晁魯圖卻把兩個孩子都喚了過來,幽幽地對晁昭和孩他媽說道:“咱們家裏的一些事情也該和你說道。過了今天,咱們家就割舍過去,麵向未來。“


    “我原來叫晁圖,先父希望我”大展宏圖“,我學醫他倒沒有反對,但我知道他有點失落。那時候他正忙著與先皇帝謀劃削藩。”


    “我爺爺知道先父“峭直刻深”(嚴厲剛直苛刻不善交際),眼裏容不下沙子,不能與同事和光同塵。他到京城痛罵先父壞人財路,會招來仇怨。但父親堅持不削藩朝廷沒尊嚴,國家不會安定。”


    “爺爺看勸說父親沒能有效果,說父親為了劉家的家業千秋萬代,卻置自家於萬劫不複。回家把我改名晁魯,大概是希望我魯鈍一些,平安一世吧。然後留下遺言‘劉氏安,晁氏危’,就服毒自盡了。”


    “隨後削藩推進,那吳楚賊王糾集七國發起叛亂,各方壓力紛至遝來。有人買通長安遊俠兒刺殺我父親,郭大俠知悉後親自到了寒舍,他武藝高強,如入無人之境,直達父親書房。”邢義雖然知道晁錯最終並非死於郭解手下,但一顆心也繃緊了,晁昭更是聽大氣不敢出。


    “郭大俠在書房與父親一席長談,最後父親送他出來,顯然是雙方都沒有勸服對方。但父親卻對郭大俠青眼有加,他送人從沒送過門前的三塊石,那天居然送了很遠很遠。”晁魯圖回念神往,晁昭等人長出了一口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恨內賊袁盎竟然進諫斬殺我父以求苟安,又有陶青、陳嘉、張歐聯名上書,彈劾先父,提議將晁錯滿門抄斬。可笑那皇帝居然決定犧牲肱骨以換取叛賊退兵。”晁魯圖切齒難平:“第二天那景帝派中尉陳嘉到家裏,下詔騙父親上朝議事。車馬經過長安東市,中尉停了車,向先父宣讀那詔書,就把他當場腰斬,可憐父親當時還穿著朝服要去給朝廷辦事呀。”門口的管家晁過聽得是咬牙切齒,這些正是他後來到東市所見到的。


    晁媽媽“啊”了一聲,顯然晁魯圖之前並未對她說過夫家的慘事。晁魯圖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繼續說到:“虧得郭大俠早有預知事不可為,或許是父親有所托付,他當時已準備好車馬,到了家裏,把我抓了就走。”


    “那時月氏還在祁連山下,郭大俠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隻有月氏這樣蠻荒之地可避開劉家通緝海捕,恰好他有個好友就在那裏,就先把我送了過來。”晁媽媽知道丈夫說的是自己父親,卻不知道丈夫來家裏之前也經曆過家破人亡。


    “虧得劉家沒有趕盡殺絕,一路過來倒也平安。在丘家安頓下來後,郭大俠又把晁叔送來照料我。因為我會一點醫術,救活了一些牲畜,在這裏也算是暫時安頓了下來。”


    “可笑那景帝殺了我父,下了一道詔書,叫七國的諸侯退兵,對方卻嗤之以鼻。有校尉鄧公從前線回來,匯報那些諸侯叛亂早有預謀,‘清君側’隻是借口。看到七國不肯退兵,那皇帝知道自毀長城,為諸侯王報了仇,但卻不承認。”


    “但我爹的死換來對方‘清君側’的口號失去蠱惑人心的效力,隨後絳侯、梁武王與你父親魏其侯不到三個月就破賊定亂。”晁魯圖轉頭對竇揚說道,竇揚也覺得高興,父親幫忙叔叔打敗了仇家。


    “那以後不久,因為之前月氏打了附近的烏孫人,招來了匈奴人的報複,整個部落不得不西遷沙洲避禍。到了沙洲沒幾年,老上單於又來逞凶,部族為了保存有生力量,再次遷徙到這裏。“


    ”那個時候就卻已經長大了,一直撮合我和拙荊的婚事。在村口的大石頭前,我把自己按月氏的習慣改名晁魯圖,做一塊永恒的岩石,開始一段新的生活。謝謝你們的照顧。“晁魯圖再次緊緊握住晁媽媽的手。


    ”這麽多年來,劉家對當年誤殺先父,並無昭雪的誠意。“晁魯圖繼續沉穩說著,晁過卻心存幻想,囁嚅道:”皇上不會錯的,都是被其他大臣教唆壞了,有朝一日一定會給老爺昭雪平反的……”


    “從這次竇家的事看,他們還在殺人!其他人於他們的皇權,就隻是棋子,就都是工具。”晁魯圖慨然道,然後把晁昭叫前一步:“今天在這裏,為父讓你知道,你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


    晁昭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繼續認真聽晁魯圖說道:“你有個很棒的爺爺,他看問題很遠很深刻,但是卻被自己人害死了。當年過叔給你取名一個昭字,就是想看到你爺爺沉冤得雪的那一天。這麽多年,我們在苦苦等待,期待長安來人,或行旅遊商帶來一絲好的消息,但都沒有。”


    “我晁家不再奢望,我們不能活在過去,不活在祈求中,也不要活在仇恨中。從今往後,你改名‘晁釗’。”晁魯圖溫和而堅定地注視著兒子:“釗,意味著磨練,勤勉.,也寓意著用勇氣、精神鼓舞他人,為他人帶來光明。”


    是怎樣的勇士啊,在自己經曆苦難,在最黑暗中,卻希望自己的孩子用光明照亮他人!邢義和德生再次拜服。


    過些日子,邢義基本完全康複,和德生兩人合計,決定回長安探聽主公的情況。這一天取出竇夫人的盒子裏須卜濤等還回的珠寶,要轉贈給晁魯圖。晁魯圖是堅決不接受,表示粗茶淡飯還是養的起一個孩子的,而收下了就是趁人之危。


    臨走之前,晁魯圖摩挲取出那個身上刻滿經絡穴位的小小銅人,說自己聽到師父已經作古,希望能幫忙尋找師父的女兒淳於提縈,把這個歸還於她。事過二十多年,自然不免細細描繪對方的音容笑貌,宛在昨日,聽得晁媽媽是暗暗咬牙。


    晁媽媽狠狠剜了晁魯圖一眼:“沒想到你還有相好的。”晁魯圖就尬笑:“這不最後還是你贏了嘛。”晁媽媽表示算你說的有道理。


    邢義卻推辭,表示自己還沒確定能不能找到人,東西又太過貴重,而且意義非凡,不能隨身帶著流浪。不如合適的時候你和……丘金娜又緊張起來了,就怕這家夥把自家男人拐回長安,那裏還有個大危險,正猶豫著要怎麽勸阻一下下,晁魯圖卻自己開口:“我是暫時離不開了,天氣冷下來,很多牲畜都需要照顧,人也容易患病。”


    “我看這樣吧,這東西留著給晁釗學習,等我找到了人,就帶她來……”看到女主人的眼神,邢義適時地改變了說法:“我再回來取它送過去,怎樣?”


    “也好,就先給晁釗留著。”把銅人給晁釗收好,交代道:“你可要刻苦鑽研,將來把師公的醫術發揚光大。”


    晁魯圖不回去了,女主人擔心的情緒就消失了,接著就發現老管家欲言又止。晁媽媽詢問,晁過說想回去看看妹妹。她是啞巴,父母去世後,自己又換了地方,就斷了音信。當年晁家族人照應他們,不知道這麽些年過的還好嗎。


    大家就商議,老晁一起隨邢義他們回去看看,無論結果怎樣,來年來個消息。眼看天氣逐漸變冷,邢義和德生決定換乘馬匹,在大雪封山之前回到河西。晁過這些年在草原上,馬術倒是練上去了,所以就決定把馬車留下,既讓小揚有個親近的念想,也讓它成為兩個小孩躲貓貓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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