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下江南。四月的江南,正是好時節。花紅柳綠,鳥鳴清脆,微微潮濕的氣候,正舒適。


    鬆畫街上人人都知曉錢大夫回來了,與她一同歸來的是她常常掛在嘴上的兒子與兒媳、孫兒們。聽聞她的兒子在軍中呆過幾年,後受傷退役,在京中做些小生意,頗有薄產。聽聞這才他們回來,一是為了奉養母親,二則花了大筆銀子捐了一個衙門記薄的職位。衙門的記薄與師爺差不多,比師爺要低一些。算不得朝廷的人,隻是外派。


    衙門的縣官姓劉,六十四,三年前上奏告老還鄉,半年前寧王加封攝政王後才獲批,點派夏侯甫孝為承繼官員,交接周城,耽擱了數月。後來寧王決定來錢塘,有心試探,便押後了夏侯甫孝上任的日期。


    寧王設宴宴請夏侯甫孝,夏侯甫孝帶著妻子來了。江南地區比京中熱一些,他們便將桌席設在了漪水池。他們如今住的宅子,與錢元華的醫館相連,靠近鬆畫街,南北長,東西狹,後靠山,前環水。以山池為中心,巧於因借。將山中景色借入園中,園內池水引山之泉,用黃石疊砌假山,假山依麓山勢作餘脈狀,樹木茂盛,幽深寧靜,入園林中如入山林。


    “知魚檻位,岩岫盤鬱,雲水飛動。”


    夏侯甫孝的妻子瑤卿看著池中錦鯉含笑而言,“山影、塔影、亭影、榭影、樹影、花影、鳥影,盡匯池水之中,王爺與王妃好品味。”


    寧安道,“都是王爺弄的,我不懂這些的。”他說朝中詭譎,每日勾心鬥角,心力憔悴,便想著回府能尋得一片安寧。所以王府也好,別館也好,建造的都精致輕巧自然,費了不少心思。


    寧王邀請他們夫妻來與他們同住,夏侯甫孝還未應下。瑤卿倒是明白寧王的心思,還不是怕他的妻子寂寞,想找個放心的人,平日裏同她的妻子說說話。


    她看著寧安調笑,“如王爺這般對妻子用心的男子,倒是少見。”


    寧安也調笑道,“表叔對嬸嬸不好嗎?”按著輩分算,寧安該稱夏侯甫孝一聲表叔,隻是平日都是稱夏侯大人,瑤卿,如今調侃,倒是將表叔嬸嬸說出口了。


    瑤卿咧唇一笑,秀麗的麵龐間不經意泄出的泠泠寥落。她的手放在小腹上,看著在前邊跑鬧的雙生子,又多了一絲寂寞。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道,“我們也三十了,還未有一子半女,我……”誰都不知道她有多愧疚,“我曾想給他納妾,可他卻不同意。”如今跟在她身邊伺候她的碧荷就是買來準備給他做妾的,因為這件事,他們兩爭執不休,他不要碧荷,她也不能再將碧荷送走,便留在了身邊。


    寧安看著她,突然道,“走,我帶你去找娘。” 瑤卿前年懷過一個孩子,懷孕到後期也不知怎麽了,百般的不適,後來孩子雖然生下來了,卻極其瘦弱,沒多久就去了。“娘是是神醫,她一定能幫你調理好身體的。”


    瑤卿想說她已經看過很多大夫了,但見她這般熱心積極,也不好駁了她,便點點頭跟她走了。


    “碧河,你留下。”她對碧荷道。先皇後隱藏了身份,隻是一個尋常的大夫,每日在醫爐忙碌,去的人多了不好。


    醫爐與西門相連,寧安隻讓範姑姑與阿朱、阿紫陪著。她們從西門走出後,穿過一條窄窄的後巷,便是醫爐的後院。醫爐如每一日一樣,忙忙碌碌,吵吵嚷嚷。


    正在百子櫃前抓藥的錢元華抬頭看到寧安後,便道,“兒媳婦來啦,幫我稱些牛膝。”


    寧安點頭,走入百子櫃前,“娘,要多少。”


    “二兩牛膝,分三包;桑葉一兩,兩包;石蠶三兩,三包;烏頭、半夏、懷石各四兩,兩包;皂莢、麝臍香、莧、淡竹葉,各三兩,兩包;附子五兩一包。”自從錢元華無意中發現寧安的記憶力特別好,學東西快,辨別藥材準確之後,便總是讓她來藥爐幫忙,隻是寧安不喜歡藥爐的吵鬧,覺得整日裏端著笑太累,便讓寧王去回絕了幾次。幾次之後,錢元華也明白了,便也很少找她了。


    為此事,錢元華還說了寧王,她以為是兒子不願意讓兒媳出來拋頭露麵。不願意讓她拋頭露麵是一方麵,更多的是寧安有些孤僻,更喜歡自己安安靜靜的呆著。


    瑤卿對錢元華頷首一笑,走到寧安身邊,“我來幫你。”


    有兩人幫忙,錢元華便能抽出空回到案前繼續看診了。坐在案前的女人柔媚,一雙眼睛彷佛帶著鉤子,上下打量著寧安,看的她渾身不舒服。


    藥爐裏的小藥童借著抓藥的功夫悄聲對她們道,“那是咱們錢塘最大青樓醉春風的頭牌。”


    寧安低頭專注在藥材上,瑤卿抬頭看了她一眼。


    明黃羅裙,裙子的主人坐在桌前,雙腿交迭,裙掖裏翹出一隻小巧的鸚鵡綠繡鞋。襦裙半袖、繡綾裹胸,整個人散發著一股慵懶。她的個頭不高,梳著蓬鬆的墜馬髻。薄紗大襟裏,僅有一件蔥綠抹胸,沿邊綴著豔麗的孔雀藍,裹著兩團腴麵似的飽滿隆起,仿佛一隻打橫的大葫蘆,雙丸迭宕。


    她看起來年齡不大,身形嬌小,削肩單薄、長頸如鶴,惟獨胸前一對乳峰飽滿柔軟,綾紋抹胸的圖樣全被撐擠變形,繡工難細辨。略一走動,那兩座水豆腐似的綿乳便顫忽忽地晃蕩,令人目眩神馳,不忍須臾稍離。


    小藥童見瑤卿看著鴇母,撇了撇嘴,“那是塗藥塗出來的。”


    瑤卿麵上一紅,忙低下了頭,尷尬不已。她隻是想著,對方的長頸細臂,如何能有一雙如此大的胸脯。


    小藥童一邊利落的包藥,一邊同她們絮絮。“這些藥,是她們的媽媽專門來找師傅配的,塗了之後,就能變大,又大又軟。”她說著,還在胸前顛了顛。


    瑤卿看著她小小年紀,一臉的成熟,忍不住撲哧一笑。“小小年紀,從哪兒學來的這些。”


    小雲認真道,“師傅這裏,每日往來青樓女子,便是不學,久而久之也耳濡目染了。”她們並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有些甚至以此為榮。便是來看病,也從不遮掩,一邊號脈,一邊還能揚起手趴撩撥藥爐中年輕的病人。


    不過幸好,她們隻是動作、口頭上占些便宜,並不敢有其他什麽動作。她們惹不起師傅,也不敢惹師傅,生怕師傅斷了她們的藥。


    藥爐之中出了小雲,還有兩外兩個女孩,都是被旁人拋棄後錢元華收養的,分別叫煙雲霞。今日,小煙去周圍的村落收藥材去了,小霞去隔壁街施粥去了。


    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她們便是如此,不過十二三歲的年齡,已經能夠獨當一麵了。人人都說錢大夫的小徒弟能幹,可這種迫不得已的懂事能幹,有的隻是心酸。


    “錢大夫,這便是你兒媳婦嗎?”靜雪勾著腳,軟軟的將手臂放到了腕枕上,一邊晃著腳,一邊看著寧安。


    錢元華看了她一眼,目含警告,似笑非笑,語氣冷淡。“我兒媳婦與你無關。”


    靜雪捂唇輕笑,“隻是很少見這麽幹淨的人了。”幹淨的讓人嫉妒。


    今日寧王去了衙門報道,聽師爺簡單介紹了他每日需要做的工作後便回來了。他是與夏侯甫孝一起回來的,劉大人久久在錢塘,又因年齡大了,朝廷免了他每年一次的入京述職,所以他並沒有見過夏侯甫孝,更沒見過寧王。他隻是聽說攝政王不日便會到江南地區,知道十月前會有新官來接任。


    他私下同師爺與捕頭說,希望接任之人九月底再來,這樣,他便能在這裏輕輕鬆鬆度過炎夏。待到秋高氣爽之時,慢慢回鄉。他也打聽過夏侯甫孝是何人,知道他出自夏侯一門,是夏侯老將軍的遠房侄兒,與攝政王多少沾點姻親關係,平時關係也是不錯,自然不敢怠慢。


    所謂的不敢怠慢,不過是將曆年有問題的檔案鎖起或銷毀,封住了當事人的口,並重做賬簿。


    這些原都是師爺負責的,不過這位師爺,並非謹慎勤勉之人,寧王剛一接觸便已經摸了七七八八。他以初來乍到,什麽都不懂為由,請衙差門吃了一頓酒,便知道師爺好酒色。


    他與夏侯甫孝一邊說著一邊走入藥爐。


    “好酒色便好辦了,找個妓子纏住他就是了。”沉迷酒色,無心政事,才有可能將一切都交到他手中。隻是他初來乍到,得盡快讓他信任自己才行。


    夏侯甫孝不讚同看了他一眼,“錢塘每到入夜便燈紅酒綠,淫歌豔曲繞耳,兩岸酒家林立,豪門貴族、官僚士大夫享樂遊宴,我正頭疼如何整頓這股淫靡之風。你莫要想著利用。”


    寧王不以為然,“我先利用,你再整頓。”輕煙、江水、皎月,本該繪成一幅極其淡雅的水邊夜色,柔和幽靜,迷蒙冷寂,卻因為衙官得不作為、縱容,弄得淫聲燕語,每每入夜,便是濃香浮江湖,香氣甜膩催人吐。白白糟蹋了錢塘好風光,山林自然。


    踏進藥爐,寧王先看到百子櫃前的寧安,隨後才看向錢元華,輕喚了一聲“娘。”


    “夫君。”寧安聽到聲音抬頭看,看到他後笑著迎上去,挽住他的手臂。“你怎麽來了?”


    寧王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我還想問你怎麽來了?”鬆畫街的人熱情,她偏偏不習慣這份熱情。


    “我帶卿娘來找娘,見她忙便幫她忙了一會兒。”


    “她缺人雇傭就是,藥爐之中都是藥材,你不是想要有孕嗎,還是少接觸這些藥材的好。”原本是想等她身體裏的毒素清除幹淨再有孕,可他見她生怕自己過了三十不好有孕,便也順著她了。喝了這麽多年避孕湯藥,便是想有孕,也不是一朝一夕。


    錢元華聽著,忍不住白了寧王一眼。“你娘我這麽多年日日接觸藥材,也沒見你關心一下我。”當真是生兒子無用,有了媳婦兒便忘了娘。


    寧王笑笑,“娘是興趣所歸,小安又不喜歡這些。”會來幫忙,不過是因為她是他的娘。


    錢元華一邊寫藥方一邊道,“小安身子不好,還是別有孕的好。”冰庫的黃花還未長出,便是長出了也不知有沒有用,她每次發熱產生的症狀又越來越重,還是該先去除了毒素在有孕對身體的傷害小。


    寧王道,“順其自然。”她見旁人的子女多,便也想他多有幾個子女,不顧有孕辛苦,生產之痛也想生子。可他也心疼她,所以隻是麵上順著她,將避孕的湯藥換成了藥丸,以健脾開胃為由,日日哄她吃下。


    錢元華聽兒子這話便明白了,笑著搖了搖頭。兒子兒媳感情好,她也歡愉。


    “我帶小安回去了。”寧王對錢元華道,“記得中午回來吃飯。”


    錢元華頭都不抬,“什麽菜?”


    “繪魚頭。”小安與兩個孩子都喜歡吃魚,卻又不會挑魚刺,卡過幾次之後就不吃了。後來還是父皇從江南地區找了一個專門做魚的廚子,片的一手好魚,能將刺全部剔除,還能將魚頭骨刺拆去不破壞魚頭形狀。


    寧安看了看百子櫃台前,拉了拉寧王,“藥還沒配好。”


    寧王道,“杏文懂些醫藥,讓她來幫忙便是了。”他們雖然沒讓兩個側妃一個姨娘帶侍從,他們可是帶了不少來。


    瑤卿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與錢元華打了聲招呼後,也跟著離開了。他們走後,坐在藥爐中摔斷了腿的大叔才悄悄吐出一口氣。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氣場,錢大夫的兒媳在時,他們也不知怎麽的,就是不敢如以往一樣談天說笑。她的兒媳雖然總是笑笑的,他們卻能感覺到她的不適與防備。於是麵對她,便也多了一些拘謹、謹慎。


    “錢大夫,你這兒媳,大戶人家的小姐吧。”那模樣,那氣度,與鬆畫街的女子都不一樣。“這性子,有些沉悶了,該活潑些的好。”


    錢元華點頭,“她父親是將軍,我兒子以前就是她父親的手下。”她將藥方給靜雪,“我這個兒媳,小時候被姨娘苛待過,後來又被認不清身份的妾室欺負過,所以膽子比較小。”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性子,她並非不懂人情世故,也並非不懂為人處事,隻是在這些事上頗為憊懶,雖覺得煩,但該應酬的時候還是會應酬,他們沒必要也沒任何資格去要求她改變。她並沒有辱沒了攝政王妃的身份,亦不曾辱沒了她定國公主、安邦侯生母、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


    她隻是不喜人多、吵鬧,喜歡安靜,喜歡發呆而已。


    靜雪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微微發愣,一個大娘調笑道,“呦,咱們靜雪姑娘可是看上了錢大夫兒子?還是旁邊那位公子?”她言語中微微嘲諷,“錢大夫的兒子可是正經人,人家夫妻感情和睦,你可是沒有機會的。”


    靜雪不接藥方,錢元華便將藥方給她的侍女。她順著大娘的話道,“自然是沒機會的,我兒子雖算不上品性多高潔,卻也知好壞。”青樓女子在美,也不過是為旁人褻玩的玩意兒。


    青樓女子,再多無可奈何,身不由己,也會被人視為髒汙,為人避諱。


    她錢元華的兒子,當朝天子的嫡子,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如何能碰一個妓子。他的出生,他的身份,不允許他沾染這些髒汙的女人。他的身份,他的驕傲,也不允許他在這些髒汙的女人身上多投一眼。


    錢塘城中這幾年常常有才子佳人的本子,這才子,要麽是富少要麽是秀才舉人,這佳人,多是青樓女子。有迫不得已賣身葬父的,也有標榜著賣藝不賣身的,還有些被蒙騙,入了青樓的世家小姐。無一不是才子對佳人心生憐憫,繼而被佳人才情感染,最終兩人曆經艱難,終於得以贖身相守。


    這些話本也不知是不是從青樓娼寮中傳出來的,要知道,尋常商販,窮苦之人寧可終身不娶都不會娶一個妓子,更何況才子?佳人或許是真佳人,可一點入了青樓,便如同一張白紙浸入墨中,再也洗不白了。


    曆朝曆代,贖身嫁人的妓子有幾人能得善終。便是一時不在意,日後也會不時想起自己的妻子、妾室乃是倚門賣笑,一張朱唇萬人嚐,一雙玉璧萬人枕,心中如何能無芥蒂。


    人都是自私的,男子更甚。


    這世事不公,男子便能嫖妓,娶無數妾室,女子便隻能守身如玉,守著一人。這世道對女子尤為不公,亦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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