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姨娘與太子妃汪青芷,勉強算得上是一家。汪清芷是禮部侍郎的嫡長女,青蔓是汪青芷的姑姑的長女。汪氏姑姑,年輕時被一個秀才蒙騙,在秀才的蠱惑下與其私奔。後受不住鄉間的清苦與婆婆的磋磨責打,逃回家中。汪侍郎憐惜她是自己親妹,便親自下鄉,為這個妹妹解決了秀才。


    他也尋了一戶人家,想要將妹妹嫁過去。誰知道這個時候,妹妹有孕了。這原不是什麽大事,隻要悄悄落了胎,偷偷調養著身子,新婚之夜以雞冠血充之,誰也不知。可她偏偏不願意打胎,還一口一聲,孩兒是無辜的,這是她的孩兒,誰人也不能動。


    這麽一拖,便到了無法打胎的時候。待到十月,她產下了一個女胎,便是青蔓。汪侍郎嫡妻,也是汪氏如今的當家主母不允許她為女兒冠上汪姓,可奈何禮部侍郎疼愛妹妹。汪氏主母心中不忿,娘家人更是不滿他的偏心,便將這位小姑子與人私奔,無媒苟合,珠胎暗結之事傳了出去。


    事已至此,便是汪侍郎再疼愛妹妹,也不得不顧著家族的臉麵。他將妹妹送去了城郊的雲華寺出家為尼,青蔓則說成是遠親,養在了府中。雖冠汪姓,卻遠比不上汪家嫡女庶女。待她到了出嫁的年歲,汪侍郎拜托了不少的人,才將她送入了寧王府。起先隻是通房,後來得了寧王的看重,才升為了姨娘。


    “你自己傳出去的話,自己解決。”太子妃飲著茶,對她斜睨一笑,“若是影響了父兄,我汪家定會與你劃清界限的。”本就不是什麽能上得了台麵的人,若非爹一直厚待她們母女。她身為一個私生之女,早該被扔掉。


    青蔓低著頭,“知道了。”她心中暗恨,流言初出之時,他們任由流言發酵,甚至暗中還期待著她有一日能夠成為寧王妃。流言紛紛,難道就沒有他們在其身後的助力嗎?他們以為她不知道汪家打著什麽主意,還不是希望她能夠說服寧王,支持太子。


    太子與寧王在花廳談公事,其餘姨娘在偏殿飲茶吃果,寧王府則是借著寧王宴請,直接在宴席之上借酒謝青蔓,一謝青蔓姨娘在她病重時為她管理府中諸項;二謝青蔓姨娘在她病重之時對她處處照顧;三謝青蔓姨娘在她重病之時照顧王爺日常起居;四謝青蔓姨娘管理有方在她重病期間日日去給她請安問好。


    麵上笑著,嘴裏說著感謝,可誰都知道,她的每一件都是嘲諷。管理府中事物,是她自己求來的;重病期間沒有照顧不說,還借口王妃重病,隻讓廚房日日供兩餐清粥;至於照顧王爺日常起居,不如說是為了早日有孕,日日霸占著王爺,不肯分給旁人;請安問好更是沒有過一次。


    可她不能反駁,也不能掛下臉子。她笑著應下了王妃的四杯酒水。王妃坐下,親近的將手放到了王爺的小臂上,對著她話中有話,“青蔓姨娘一貫是懂規矩的,也幸好府中有青蔓姨娘,我才能安心養病多年。”嘴上一句一個懂規矩,暗中卻是在指責她不懂規矩,以妾室之身分,淩駕於妻之上。


    王妃寧安在東西穿堂前的花廳裏與梁嬤嬤點算議家務。府中家務冗雜,梁嬤嬤認為王妃一日難以弄明白,便道,“王妃,青蔓姨娘管了府中事物多年,已經十分熟悉,不如將她叫來協助。”


    寧安看著賬本,打著算盤,頭也不抬,“無須,我可以。”


    梁嬤嬤沒有再說話,隻是站到了一旁。這位王妃,幾年前她是接觸過的,為人蠢笨,連算盤都不會打。王府的算盤是鐵樺木所做,為底、為邊、為珠、為柱。算盤一尺長,半尺寬,厚重異常。算珠也比之一般的算珠要大上一些,若是手指無力,是打不起來的。


    紅潤緊實的手指在算珠上撥弄,一手翻著賬本一手撥著算珠,算珠與算珠相撞,發出沉脆的聲音。


    “飄桂。”寧安伸手,蘸了朱砂的比放入她的手中。她提筆落字,將有疑惑的地方圈起,並寫上小字:某年月日,青蔓姨娘支取一百二十兩,用途未知。


    梁嬤嬤看著她的字,姿態繁多,圓活生動,顧盼呼應,連貫,橫畫豎下筆,中間稍提筆行走,收筆回鋒,運筆沉穩果斷。這是楷書趙體。


    趙體為元代書法家趙孟頫所書。其書風遒媚、秀逸,結體嚴整、筆法圓熟、世稱“趙體”。所作楷書,中鋒用筆,平順和暢。結構勻稱,從而得妍媚豐滿,婉轉秀勁,之美,大與歐、顏、柳子的風格顯然不同。


    寧安知道她在想什麽,她娘家的蕭姨娘,生怕她知琴棋懂書畫,隻是隨便請了一個老師,教她認字。她當時少了魂魄,為人呆滯蠢笨,一手字自然是沒法看。可是如今,她帶著幾世的曆練,魂魄歸位,怎還會同曾經一樣。


    “病重七年,總不能日日躺著。”她含笑,咬重病重二字。寧王府中,誰人不知她非病重,隻是裝作不知罷了。世人可悲,以利為先,皇家更甚。一個無能無用的王妃,誰人會在意呢。


    “七年便可練成此字,王妃果如世人所言,冰雪聰慧。”


    世人所言?是世人所言,還是蕭姨娘有意放出?或許,汪家也摻了一腳。


    太子啟行與寧王飲茶,對於寧王,他一直是防備著的。父王的心從來都是偏向先皇後以及寧王的,若非是他母後娘家顯貴,加之朝中眾臣支持,太子之位落在誰的頭上還是兩說。


    父王明著說寧王憊懶,沒有給他實權,卻轉頭下旨將夏侯府的嫡長女賜婚給了他。明著說寧王固愛自由,不善為官,卻又轉身將這大宅賜給了他。不僅如此,他還將先皇後的嫁妝悉數給了他。如今的寧王,確實沒有實權,但他的身後是掌握百萬兵士的夏侯家,近乎半個國庫的財務。


    明著寧王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卻將權錢都給了他。


    “七弟,皇兄這裏有一個案子,難斷,不知七弟如何想?”


    不待寧王出生,他便自顧自將事情一一說出。


    兩家爭一婢,各不想讓,以致毆傷人命。這本也不是什麽大案子,誰打死的人,判了誰便是,誰被打死,判了銀錢安撫了家眷便是。可問題是,這女子,是拐子所拐來的。拐子先收了甲戶人家的銀子,甲戶人家便與拐子約定,三日後接入門。誰知拐子又悄悄尋得一買家乙戶,收了銀子直接便將人送了過去。


    “七弟,若是尋常人家,該怎麽判便怎麽判,可這乙戶,並非尋常人家。”乙戶不是旁人,正是夏侯家。


    夏侯家一門忠烈,長子、二子、三子、四子十一二歲便跟著父親上了戰場,五子年幼,今年也不過才八歲,養在府上。府上除了嫡五子外,還有一位庶子。庶子在城中,乃是一霸,倚財仗勢。夏侯府庶子名文龍,今年十五歲。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學問卻不深。整日鬥雞走馬,遊山玩水。


    甲戶是本地一個小鄉宦之子,姓馮。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守著薄產過日子。十八九歲也未成親,可巧,遇見了拐子賣丫頭,一眼便看上了。給了銀錢,便買來做妾,約定三日後接入門,怎想拐子又轉手賣給了夏侯文龍。拐子卷了兩戶的錢,逃亡他省了。


    三日之後,馮公子接不到人,四下打聽才知道人被夏侯文龍買走了,當即帶著下人去了夏候府要人。夏侯文龍跋扈慣了,喝著手下人將人一打,馮公子被抬回家去,三日便死了。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皇兄該如何判便如何判,無須顧慮臣弟。”夏侯府何時有的庶子?寧王心中疑惑,麵上卻沒有顯露分毫。他對夏侯家事關注的並不多,一是因為不喜膽小畏縮的王妃,二則是怕與夏侯家來往的密切了,引得太子猜忌。


    嗬。他如今什麽不做,太子不都處處時時猜忌著他,防備著他。


    “不如,此案便交由七弟判吧。”太子嗬嗬一笑,圓胖的臉上,五官堆起,笑得像一隻奸詐的肥鼠。


    “臣弟受命。”他明白太子是何打算。若是他公允判決,便會惹得夏侯家不快,日後隻要有心人稍一挑唆,將此事重提,夏侯家便會與他生齟齬。若是他不公允的判,便會惹惱百姓,即便是百姓明裏不說,暗中也會說他身為皇子,不受法紀法規,偏私嚴重。


    “涉及王妃娘家人,不如問問王妃吧。”太子不等寧王應允,便差人去喊王妃。


    寧安一邊走向花廳,一邊給桃淺使眼色。桃淺放慢了腳步,從袖中掏出一些散碎銀子塞給了前來通報的侍女。“這位姐姐,好好的怎麽突然叫寧王妃去?”


    寧安到花廳時,已經大概了解了事情。她走入行禮,還未坐定,太子便迫不及待地將這起案子說了。寧安笑了笑,“自古從來都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便是我娘家庶弟又如何,該怎麽判便怎麽判就是。”她噙著笑,優雅又冷漠,“便是判了斬立決,也是他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太子挑眉,“王妃似乎不喜歡庶弟。”


    “論不上喜與不喜,不過是見過幾麵罷了。”夏候府嫡庶分明,她娘親死後,蕭姨娘隻是代管府中諸事,並沒有被立為續弦。她知道蕭姨娘心中最怨的便是子女為庶,一心想著爹能夠將她扶為正室。隻是爹久居邊塞,自她出嫁便不曾回來過,扶為正室一事自然也就耽擱下來了。


    正室子女與庶出子女,差別並非嫡庶二字,還有名字。正室所生的子女,按著族譜,從寧字,而庶出,是沒有資格用寧字的。不僅沒有資格用,便是起表字,也要避開。


    “不是在說夏侯文龍觸犯法令之事嗎,太子怎麽說起嫡庶了?”椅子邊,高幾上,茗碗花瓶具備。寧安宴席之上沒用幾口,又算了半天的帳,早就餓了,見高幾之上擺放著一碟桃片糕,拿起一片便送入了口中。


    太子離開,寧王看向寧安,“沒吃飽嗎?”


    “沒有。”宴席之上,都是侍女布菜的,每樣菜隻夾一絲兩縷,入口鹹淡都嚐不出來。


    “你可要夏侯文龍死?”


    寧安看著他,“莫要說的這麽嚴重,便是我要,生死也不在我手中。”便是定了罪,也不會是斬刑。最多便是一個監禁或是流放。


    “為何?”他查過蕭姨娘與夏侯文龍,他們與寧安的交集並不多,他不懂為何寧安如此厭惡他,便是深深藏在眼底,也掩蓋不住。


    “為何什麽?為何如此厭惡他?”她輕笑兩聲,“若是我說他日後會害死我,害死父兄,我不願慘事發生,所以想要先下手,你可信?”


    你可信?寧王看著寧安,又是一陣恍惚。


    她的臉又與夢中人相疊。夢中,她對他說著她的恨。


    他說,若是寧王說殺了你是救你,你可信?


    她微愣,隨後笑道,若是你說的,我定信。


    她的笑十分的純淨,沒有虛假,全是真誠。


    她還說,我們認識多久了,我相信你不會害我的。可是寧王不是你,寧王什麽不問,什麽不查,便咬定了一切都是我所做,他不僅殺了我,還挖了我的心肝。他不信我,我又為何要信他?


    “王爺,你還好嗎?”寧安見他麵色一白,招手便要喊人。


    “無事。”寧王搖頭。他看著她,“我信。”


    寧安一愣,寧王又道,“我信你,可是夏侯文龍不能判。”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皆因情分臉麵。他掏出一份小帖,遞給寧安。


    寧安接過,“這是什麽?”


    寧王冷哼一聲,“護官符。”上麵所記,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始祖官爵房次。“天子腳下,竟然有這種東西流通。”一朝生事則百計營求,父為子隱,群小迎合,如此的明目張膽。


    “夏侯文龍的生母蕭姨娘,出自隴西蕭氏。”隴西蕭氏是門閥士族,集軍政大權於一身,仗著在當地的勢力作威作福,便是皇上也不敢擅動。“蕭氏與城中永昌侯尚書令史公、都太尉縣伯王公、右丞相薛公,這四家皆連絡有親。”蕭氏將蕭姨娘送入夏侯府,為的是探查軍政,右丞相薛公,費盡心機將孫女捧為皇後,為的是集天下權與薛氏手中。“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牽一發而動全身。


    “父皇當年即位,也有他們推波助瀾,所以在登基之初,父皇給了他們極大的權勢。”他的父皇,繼位的凶險,這一步不得不走。可也導致了後麵,他們的權勢越來越大,越發囂張,甚至於想要架空皇權。“不說這幾家,便是蕭姨娘的世交親友在城內城外者,亦是不少。”夏侯文龍是蕭姨娘唯一的兒子,她又怎會眼睜睜看著兒子被定罪問罪。


    “若是官府衙門辦案,順水推舟,做個整人情,將此案了解了就是。”便是日後被查問了,也可以說,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複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是殫心竭力圖報。隻是如今世上乃是“大丈夫相識而動”“趨吉避凶者為君子”,若是不顧世上趨勢,一味報國,恐最終非但不能報效朝廷,亦自身不保。


    “太子將此事交給你,便是要讓你左右為難。”無論判與不判,寧王總會失掉民心以及皇上的心。


    寧王點頭,“進難,退亦難。”他的皇兄,當真是給他下了一個好套。


    寧安不語,許久之後才道,“我懷疑我娘的死並非難產。”幼年的記憶並不清明,她唯記得,娘親生產那日,蕭姨娘站在院後,與接生嬤嬤私語。


    寧王看著她,不明白。寧安道,“你……皇上若是想要製約打壓蕭氏一族,我娘的死,可作為一個切入點。”隻需要撬開一點點,能撬出一點點蕭氏的醃臢,便有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


    寧王笑了笑,“謝謝你。不過如今,還是要想想這一關要如何過。”至於蕭氏一族,急不得。


    此案無論怎麽斷,恐怕都會落得一個殉情枉法,胡亂判斷的名頭。


    “女人!”寧安突然站起道。她的臉上閃過興奮,“若是又有人狀告夏侯文龍、馮氏公子二人呢?”


    寧安兩手交握,緩緩踱步。“太子斷不了的,便推給你,你也不要斷,將此案拖下去。”如今是馮氏族人狀告夏侯文龍,若是被兩賣的女子狀告夏侯文龍與馮氏公子呢?“夏侯文龍並非憐香惜玉之人,又因這個拐賣的女人惹了麻煩,他定不會好好待她。”打罵是輕的,以她對夏侯文龍的了解,隻怕他為了推卸責任,會將女子殺害或者轉賣掉。“風口浪尖之上,殺他是不敢殺的,定會賣掉。”夏侯文龍心高氣傲,自覺自己能力強,能夠解決一切。此事他定不會跟蕭姨娘講。“與其現在裁定夏侯文龍與馮氏公子誰對誰錯,不如先裁定他們買賣女子的事。”


    律法對“略賣人”的處罰是相當嚴重的。諸略人、略賣人為奴婢者,絞;為部曲者,流三千裏;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


    “柳風。”寧安喚來柳風,“你出府去,悄悄打聽一下夏侯府前幾日買入的一個年輕女子,若是她被發賣了,你便悄悄將她買下,藏起。”她看了一眼寧王,“從王府的賬上支銀子。”


    “是。”


    寧王含笑看著她,“王妃不僅冰雪聰慧,還通曉律法。”以更重的拐賣罪行掩蓋較輕的衝突致死,直接給他們冠上重罪,總歸馮氏公子已經死了,與他便也無關了。倒是夏侯文龍以及蕭姨娘,不會任由拐賣罪行被坐實。他們隻要一有動作,他便可以上奏父皇,將這起燙手山芋順勢推出去。“我以前怎麽沒發覺你如此……”他斟酌了一下用詞,“讓人驚豔。”


    “王爺可是要感謝我?”寧安看著他,淡笑,“若是王爺真的有心感謝我,可否幫我查一查娘親的死?”她越想,越是覺得蕭姨娘為了上位,聯合接生嬤嬤,害死了她娘。


    寧王也看著她,許下承諾。“事關亡故的嶽母,本王定會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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