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13日,清晨四點。


    巫山的太陽尚未升起,一輛輛藍色大卡車便已經整整齊齊地停在了雲陽村外的空地上。


    今天村裏將有一共150戶總計693人啟程去往佛山三水的新家園,他們是整個三峽庫區的第一批外遷移民,自然是受到了政府和媒體的廣泛關注。


    “安子安子,你看那邊,我滴乖乖,連重慶電視台都來了,那個拿話筒的女記者我好像在電視上見過,真是長得漂亮。”


    楊守安和阿四各自背著一個布包,與其他村民滿滿當當的行李比起來,他們絕對算得上是“輕裝出行”。


    兩人本來就打算到了遷入地後立馬啟程趕赴廣州,所以除了少量隨身衣物外,其他生活用品一律都不用帶。


    楊守安家裏的瓦房早就拆了,所有值錢的家具和物件也都被提前變賣,他原本想留一筆錢給周清茹,卻被對方斷然拒絕。


    周清茹直言楊守安和阿四到了廣州做生意要用錢的地方很多,而自己現在吃喝住都在學校,根本就沒有額外的花銷。


    臨別了還加了句,說是如果錢不夠用就寫信來說,她的移民補償款還一點沒動,到時候可以拿出來做支援。


    楊守安知道就算自己餓死了也不會去問周清茹要錢,但這席話聽在耳朵裏,卻是心間都覺得甜。


    “你別說,小書記還真有做領導的樣子,這說話一套一套的,把我都弄感動了。”


    阿四朝著人群努努嘴,一個留著平頭,帶著眼鏡,滿是書生氣息的男人正在接受“美女記者”的采訪。


    他是雲陽村的新書記,在外麵讀過書,本來一直是副書記,說好移民任務結束後,老書記退休,他來接班。


    但意外的發生讓他這個副手隻好提前上崗,所**日裏跟著老書記前前後後,和村民們都熟悉,加之工作上繼承了老書記的務實精神,所以大家夥也都支持。


    楊守安看著小書記慷慨陳詞,心想等以後新的縣城造好了,像他這樣的人多半是真能當上大官的,到時候若還能愛民如子,那也算是沒有辜負老書記的栽培。


    隨著車隊領頭麵包車的一聲鳴笛,雲陽村的移民隊伍終於要出發了,此時還有村民執拗地往卡車上搬著各種物件,有凳子、有桌子、有臉盆,甚至還有死活要背著塊大門板一起走的。


    這些家裏的“老夥計”基本都有著一兩百年的曆史,代表著村民們對家鄉對大山最質樸的回憶,他們大多抱著以後還能“睹物思鄉”的念想,覺著你們把我的房子都拆了,還不準帶個桌椅、帶個門板走嗎?


    “你的清茹妹妹呢?早上神秘兮兮地說要做點東西路上吃,怎麽現在還沒來,這車隊都要出發了。”


    大巴車裏悶熱異常,四周的吵鬧和哭聲讓阿四有些坐不住了,他拍了拍身前的楊守安,指著一旁特意留著的空座開口問道。


    “來了,在那,這丫頭片子讓她別來送了還非得來,真是會給人添麻煩。”


    “師傅,等一等,還少個人沒上車,放心放心,很快,我馬上去把她接過來。”


    透過車窗,楊守安一眼便看到了正在奮力擠過人群的周清茹,她手裏拎著個竹藤挎籃,像是裝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哪怕自己的身子被撞得七倒八歪,手臂卻還是筆挺地舉著。


    男人是不是口是心非,看眼神看行動便能一目了然。


    楊守安嘴上絮絮叨叨地“抱怨”著,身子則已經“嗖”一下鑽了過去,一把拉住周清茹的胳膊,將其護在自己背後,緊跟著便是“蠻牛”般頂開人群,在阿四的接應下總算是回到了車上。


    “快,剛做的甑蒸糕,趁熱吃,還有莧穀糖,你們路上餓了能墊肚子。”


    周清茹滿頭大汗,卻急著掀開挎籃上的麻布,香氣撲麵而來,讓楊守安和阿四的口水又開始止不住的流。


    “要想富,修水庫,舍小家,為大家……”


    頭車頂上的擴音喇叭開始循環播放著口號,車身上插滿的彩旗迎風飄揚,幹部們拉起“歡送移民”的橫幅,人群中不知道是誰爆發出第一聲“悲鳴”,緊接著便是連綿不斷的嘶啞哭喊。


    大家夥的臉上都掛著極致的悲傷,卻還努力揮動著雙手,給離別的親人們送上自己最真摯的祝福。


    別了,巫山。


    別了,大寧河。


    別了,我的家。


    車隊沿著崎嶇的峽邊小道一路往下,小三峽的絕美風景第一次無法留住人們的目光,不管之前的願景有多美好,等真的踏上路途,忐忑與不安便成為了主旋律。


    隨車的移民幹部興許是看出了村民們的情緒變化,主動帶頭唱起了歌,歌名叫《送親人》,是縣廣播局一位副局長根據《送戰友》改編的——


    “踏寧河,出三峽,


    舍了小家為大家,


    遷往廣東見新家,


    山迢迢,水迢迢,


    一路風塵為三峽,


    全國同胞共牽掛,


    兄弟啊姐妹,親愛的朋友,


    我們為你共祝福,


    一路多保重。


    兄弟啊姐妹,親愛的朋友,


    待到山花爛漫時,


    我們再相逢。”


    這幹部唱歌的水平極差,幾乎就沒有一句能唱到調子上的,但卻意外地引發了全車村民的大合唱,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唱到淚流滿麵,唱到哽咽難言。


    早上八時許,雲陽村的移民車隊依照計劃準時抵達縣裏的渡口,名為江渝九號的五層客輪已經停在江麵上,等待著完成帶這批移民去往新家的任務。


    平日裏就人來人往的碼頭今天更是鑼鼓喧天,鄉鎮幹部來了,縣委的領導也來了,市裏的各大電視台更是派出了精兵強將,想要將這曆史性的畫麵記錄下來。


    這樣的場麵讓雲陽村的村民們多少有些膽怯,埋著頭,彎著腰,漫無目的地把手上的行李翻了一遍又一遍。


    “都挺直腰杆子啊,今天你們是主角,是整個長江上最光榮的人。”


    移民幹部不斷拍著大家夥的腰背,同時細心地為村民們戴好移民標簽,那上麵有他們的名字,有他們原來的村鎮名稱,還有他們在遷入地已經分配好的新家地址。


    楊守安看了眼自己胸前的證件,遷入地址那欄是空白的,他和阿四主動申請放棄了遷入地的房屋分配安排,轉而折算成現金,加上征地補償和房屋補償,以及其他雜七雜八的補助,總計六萬多元。


    這在2000年的時候,算是一筆不大不小的財富了,也是兩人敢於隻身前往廣州“創業”的最大底氣。


    從碼頭上到客輪,需要走過一段浮橋,很多電視記者就蹲守在橋上,尋找著采訪的目標。


    楊守安看見自己身邊的一個挑著擔子的男村民被漂亮的女主持人拽住,他穿了件掉了顏色的老頭衫,皺皺巴巴,頭發亂蓬蓬的,腳上則是一雙黃綠色的勞保鞋。


    男人哪裏見過這種場麵,被鏡頭對上後忙亂不知所措,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樣,他隻好機械性地按照女主持人的要求,整個采訪過程中都挑著擔子。


    直到臨走了,楊守安才聽到那個扛攝影機的長毛喊了句什麽“好!這個形象太典型了!”之類的話,心想城裏的人也不容易,也有必須完成的任務啊。


    “安哥,阿四哥,一路順風,到了廣州給我寫信啊,等明年我去了上海,也給你們寫。”


    送行的村民不能上船,周清茹隻能在浮橋邊和兩人告別,人群擁擠,連站穩都很困難,楊守安心疼,連連揮手示意對方趕緊回家。


    江渝九號的汽笛恰好在此時鳴響,楊守安下意識地扭頭望去,下一秒香風撲懷,少女的青絲撩撥著少年的臉頰,胸口的溫熱讓他愣在當場。


    “走啦,安哥。”


    不等楊守安反應過來,滿臉紅暈的周清茹如精靈般跳回了岸邊,她朝著緩緩啟動的客輪揮手,那明媚的笑容,和江邊數不清迎風飄揚的彩旗,一起映紅了半邊天。


    8月15日,載著楊守安和阿四的移民專列抵達佛山三水,他們隨即購買了去往廣州的車票,當夜便來到了這座被稱為羊城的南方口岸都市。


    第二年的8月3日,完成初中學業的周清茹跟隨其他904名移民一起,乘坐客輪沿著長江航行了兩千多公裏,於8月7日抵達上海崇明,被等候多時的周學根接走,住進了位於楊浦區新康裏的新家。


    這對巫山兒女告別了他們的故土,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踏入了千禧年後席卷中國大地的時代洪流,而陪伴他們的除了彼此的眷戀,便隻剩下記憶中巫峽江邊連綿的蟬鳴。


    (第一卷,大山,完。)


    「由於劇情需要,本章對移民目的地和移民補償款略作修改,真實情況為:2000年8月13日,江渝九號載著第一批外遷移民經過2000多公裏的近4天4夜的航行抵達上海崇明,2001年8月3日,905名外遷移民乘船轉汽車途徑在建的三峽大壩,於宜昌火車站登上移民專列,遷往佛山三水市。三峽外遷移民補償款分為征地、拆遷補償及遷入地補助等,實際操作中並非全額一次性發放,而是保留部分按月入賬,以確保移民遷入後長期的生活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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