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雲收暑熱,絲雨洗夜船。


    萬安渡口,三層高的朱紅色樓船桅杆高聳、幡幟烈烈。


    偌大的船身像是一隻暫時蟄伏的獸,默默窺伺人間。


    蓬頂弧形輪廓似要浸入夜霧中,使得這船哪怕燈火通明,也自帶了一股子鬼魅陰濕之氣。


    琉璃燈高懸,四濺的光影將纜繩上裹著的靛色繒錦,映得一會兒黑一會兒藍……


    柴善嘉縮著脖子,捧著肚子混在隊伍裏,目光緊盯著後艙登船梯。


    隻是,她眼下的情況有點難繃。


    登船前,因事先知道要充作船工或奴仆。


    以她卓越的想象力,在與老太太執手相看淚眼、互演祖孫情深時,她就唆使了淩小八,暗戳戳去把老太太馬車上的挽具鞍具都搞了來。


    別問為什麽不搞自己車。


    她那小車上學都嫌破,能有什麽好護具?


    把老太太的馬扒了個溜光以後,主仆二人抓緊時間,費勁巴拉的將護具連扯帶劃弄開,期間每每恨不能上牙,總算,活生生撕出幾片舊牛皮來。


    湊合湊合,墊在後腰和肚子上。


    柴善嘉的想法是……


    這一趟,大概率走得是紅燈區不良航線,期間有概率目睹拘禁、毆打、謾罵等等。


    韋應貞李山長那夥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幹不出來?


    沒道理單單對個船工小廝如沐春風。


    於是就……好歹加一點防禦。


    但,這會兒是六月十五。


    墊著倆牛皮盾,它……卡衣服。


    於是,背著雙手一臉深沉,按住後腰和後臀,肚皮上方硬生生撅出一道邊。


    捧著肚子,後腰又拱出個鐵錚錚的弧線。


    前仰後合幾次,柴善嘉深覺自己沒等來惡毒的窩心腳,先給倆胳膊忙出肌肉來了。


    就很煩!


    ……


    隊伍沉默前行。


    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子汗液被反複蒸幹後,提煉出來的齁鹹發澀的氣味。伴隨著腳下湧動的運河水,土腥之中夾雜腐敗的氣息。


    一時間,鼻子的處境十分艱難。


    隊伍最前方,半個身子佝僂著擋住後艙登船口的,是一個看起來已經年過花甲的老漢。


    這老漢麵相十分不善,偶爾看過來一眼,一邊眼中蒙著層灰白色的薄翳,像是患了病。


    這時,同樣粗布短打、船工模樣的杜曉蟬,悄無聲息湊近了柴善嘉身後。


    “姑娘,都打探清楚了。


    船工住在底艙和後艙的通鋪,二層住得是商賈鄉紳,還有他們帶的奴仆,二層往上進不去,有練家子看守巡邏,看樣子像是正經行伍出身。”


    “……驤軍?”


    “極大可能是。從手中的環首直刀便能看出,這種刀刀尖斜直,身短刃寬,刀柄有個扁圓的環,幾路軍隊中隻有驤軍的佩刀如此。”


    柴善嘉點點頭,神情沒有絲毫波瀾。


    一早就預想到了,這樣明目張膽的在運河來去,背後之人不可能是個蝦米。


    隻是驤軍……


    到底是現役軍隊上陣,為這樁流著膿汁的買賣保駕護航。


    還是隻耗費了銀子雇傭了歸鄉的老兵?


    柴善嘉心中其實已有答案……


    “其餘地方呢,船艙都查了?”


    二人正說著話,身後河岸邊突然來了幾個魁梧大漢,他們剔著牙,一路撞來,直接撞散了隊尾的人群。將些瘦弱的踢倒在地。


    態度十分囂張。


    尤其為首的中年男人,身高七尺有餘,麵上一道疤從右邊顴骨直劃到嘴角下,看著十分猙獰。


    這形容怎麽都不像尋常跑船的。


    他上前幾步,拿出一張黃麻紙抖了抖,扯著嗓子道:“都給老子安靜點,一個個過來,對一對身份。”


    柴善嘉聞言滿腹狐疑,怎麽前麵卡門票,後邊還過安檢?


    兩頭核對?!


    她捧著肚皮往暗處藏了藏。下意識覺得事情不太對,正想著能不能另尋個位置低調上船。


    可剛退開幾步,正要調頭離開……


    前方,又一記粗啞的喝斥聲:“哪個喊你們到我這兒賴蝦細苗的充大魚?我皮水娃帶的兄弟,外人一個都不準插手!”


    哦豁?!


    那個疑似白內障?的花甲老漢剛起來了……


    柴善嘉肚皮都忘了捂,縮在角落裏,眨巴著眼看熱鬧。


    後來的刀疤漢見此,一卷黃麻紙,舔了舔後槽牙,出乎意料的語氣平穩道:“皮老漢,你可別沒事找事。我們舵爺發了話,這一趟打底要查三遍船。


    出發前兩遍,靠岸前一遍。銀錢給足了,說查就得查。怎麽,你們船工班子中午的豬頭肉沒吃夠?”


    這話,大意是拿錢辦事,吃了肉就得聽話。


    可那顫顫巍巍的皮水娃,聞言絲毫不怵,由一個青年攙扶著走下來。


    分毫不讓道:“查可以,我們自己查。”


    “不——”


    “不然你們就另找船工吧,我的人都撤。”


    “……”


    僵持足有一刻鍾。


    越發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現了。


    幾個大漢雖是罵罵咧咧,卻又很怕這位皮水娃撂挑子似的,最終,一步三回頭真撤了。


    真就自查了?!


    柴善嘉看得是津津有味,這時,忽覺悶熱的肚皮一陣涼爽!


    幾乎同時!


    “啪嗒”一聲。


    正往回走著的船工老大皮水娃,及攙扶著他的青年,同時,齊刷刷、看了過來……


    地上……有一張像被什麽餓極了的動物啃過、毛邊帶齒痕、黑褐色的發亮的皮子?!


    眾人:“?”


    柴善嘉:“……”


    默默跟隨她轉移的杜曉蟬,在眾人目光中,丈八巨漢腰身塌陷、腳趾抓地,職業生涯第一次對自己的忠誠產生了些許懷疑……


    很想回家,很想退休,很想裝不認識……


    場麵一時迷之沉默。


    皮老漢眼神不大好,注意力越過眾人的迷惑放到了柴善嘉身上,老漢皺眉道:“這胳膊跟麥管樣的小娃娃,哪個找來的?


    回吧,船上的飯你吃不了。”


    說著,一扭頭就要走——


    柴善嘉急了!


    “我!我阿爺腦癱,急需買藥哇!”


    “……嗯?”老漢回首。


    “我……小的阿爺叫小唐,家中以賣糖葫蘆為生。前幾日阿爺突然病倒,至今起不來床,小的急著上船掙錢,是為回去給他治病買藥啊嚶嚶嚶!”柴善嘉捂著臉假哭。


    哭得杜曉蟬表情都空白了,腳指甲都摳禿了。


    誰料,竟奏效了。


    “誒,是個可憐孩子。”


    皮老漢眯著眼歎息道,“罷了,跟著來吧。”


    “哎!皮爺爺,您和我阿爺長得真像啊!我剛打眼一瞧,還當我阿爺病好了,我鼻頭一酸差點當場哭厥過去……”


    “嗬嗬,是嗎?”


    柴善嘉歡蹦著丟下了杜曉蟬和一張狗啃皮,一老一小說著話,聲音逐漸散入風中……


    “……我和你阿爺真的很像?說起來,我幼時確實丟過個弟弟,叫水寶的。”


    “啊,是嗎?真的啊?”


    “不過,你阿爺為甚叫小唐?”


    “呃這個嘛……”


    聊到這兒,似乎卡頓了片刻,“因為他臉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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