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中秋節快到了,主編跟潘曉晨說先把明光會的調查放一放,之前他們策劃的民間大師係列主題要上線,她報的琴書大師選題要趕緊做起來,潘曉晨收拾行李來到了山東鄆城。


    八月十五中秋節,李傳緒把兩碗素丸子盛得冒尖了才收手,吆喝了一聲:“擺供嘍。”兩個孫女跑過來忙著往香案上擺,兩盤兒月餅、兩盤兒石榴、兩盤兒蘋果、兩盤兒哈密瓜,還有兩碗下大料鹵好的肉,仨人端了一趟又一趟。


    “爺爺,怎麽都是兩盤的?”


    “哎呀,這還用問,當然是好事成雙嘛。” 李傳緒說起來笑眯眯地,眉毛和胡茬都掛白了,顯得格外慈祥,一點不像個壞脾氣的老頭,


    不一會兒,老李家的香案上就擺滿了芳香的瓜果,中間還放了一個香爐,一柱高香飄飄渺渺升向夜空,細長的一縷,像一聲歎息。


    夜風濕涼,瑩白又帶些琥珀色的月光像白糖上澆了蜂蜜流瀉下來,甜滋滋的,小妹扯出五仁月餅裏的青紅絲喂家裏的狸花大貓,它嗅了嗅,對這人類的東西根本沒興趣,喵地一聲扭頭就走了,小妹故意一跺腳,嚇得狸花貓一個躍身跳過香案,躥到了院子裏。


    李傳緒今年82歲,一年比一年矮,腿伸不直都是打著彎兒走路的,平時半步當一步邁,一看狸花貓受到了驚嚇,立馬快步走過去,使勁兒彎下腰抱起它,用長了老繭的手呼嚕貓毛,轉頭又衝小妹嚷嚷:“小妮,你可別嚇它,嚇跑了咋辦?”


    小妹撇撇嘴:“哼,就知道疼貓,爺爺,您以後跟貓過吧!”


    李傳緒不理她,抱著貓去街上溜達,這天晚上街上人不少,都是出來賞月的,圓月當空,李傳緒不禁感歎今晚的月亮和45年前的月亮一樣圓,一樣亮。


    月光劃過李傳緒的眼角,他那隻獨存的眼睛也顯得渾濁了,像被蠟封住了一樣,另一隻瞎掉的眼睛被耷拉的眼皮蓋著,如同不存在一樣,他住了腳,盯著月亮看,看著看著覺得月色裏帶了些血色,可能是眼花了,他低下頭走路,聽見不遠處傳來兩句唱腔。


    “心中有事走慌忙,不由得汗水濕衣裳……”


    前麵有個老頭手背在後麵哼著不成曲的調子,晃晃悠悠地走著,李傳緒不用看就知道他是誰。


    “夥計,還敢唱呢?”狸花貓一個縱身從李傳緒身上竄下來,那老頭停下來看腳邊的狸花貓:“嗬嗬,幾十年的老調子了,哪能說忘就忘?我就是想不明白…”


    李傳緒走上前跟他擺擺手:“想不明白就別想了,你能想到有現在?能想到今天能在香案上擺這麽多貢品?咱能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就謝天謝地了。”


    “還是你二瞎子想得明白,你丟了一隻眼,我丟了我的手藝,咱倆能活到現在確實得給老天爺拜拜。”


    “占文,都45年了,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是真不會敲揚琴了?”李傳緒年年八月十五問一回,李占文聽得都不耐煩了:“那我也問你一句,你那隻眼睛是真看不見嗎?”


    倆人嘿嘿一笑,“喵~”李占文拿腳逗貓:“二瞎子,你可得感謝你家狸花貓。”李傳緒點頭:“那是,我都差點把它供起來了。”


    “都說貓有九條命,九條命換你一條命,這貓,你養得值。”


    李傳緒把貓抱起來:“你這前半生的手藝搭進去了,也值。”


    李占文歎口氣:“手藝算什麽,命要緊。”


    “嘖嘖嘖,失傳了,可惜了,對了,聽說明天又有人來采訪你?你這失傳的手藝動靜可不小。”


    “采就采唄,我什麽都不會說,什麽也都不知道。”李占文攤攤手:“心中有事走慌忙,不由得汗水濕衣裳……老嘍,不會唱嘍。”兩個人又是嘿嘿一笑,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


    第二天,李占文家來了一個小姑娘:“您是占文爺爺嗎?”李占文點點頭,知道這是要采訪他的記者,“李爺爺您好,我叫潘曉晨,是晨e訊的記者。”


    潘曉晨刷新聞時看到一條信息,說山東鄆城曾經有一位琴書大師,叫李占文,這些年來很多人都想去他那裏拜師學藝,但是李老先生卻閉門不收,並稱自己已經不會琴書了,求學的大多是小年輕,看老師父不收徒實在不甘心,添油加醋把這件事發到了網上,引起不小的反響。


    有的人說現在的年輕人沉不下心去學東西了,也有的人說還是禮不到位,錢沒給夠,正好晨e訊開了一個“尋找民間手藝人”的新版塊,琴書大師李占文的選題就是潘曉晨報上去的。潘曉晨始終沒有弄清楚李占文拒絕收徒以及避談琴書的原因,她覺得這件事並不像網上傳的那樣,她想問問老人家究竟是怎麽回事,潘曉晨並不想過多地打擾老人家的生活,於是決定一個人前往李家村。


    李占文顯然已經經曆過類似的采訪了,拒絕起來輕車熟路:“小姑娘,我知道你來是問什麽的,我現在已經83歲了,老伴兒走了9年了,到我這個歲數沒有什麽放不下的,琴書嘛,是真不會了,你聽我這嗓子,啞啦,你看我的手,這哪裏是敲揚琴的手?姑娘,你還是哪裏來的哪裏回吧。”


    李占文的手像枯木一樣,樹皮發黑發皺,手心的老繭厚厚一層,潘曉晨知道這是想讓她知難而退,她不接這茬:“李爺爺,我就來跟您嘮嘮嗑,您看我就一個人來的,您不用擔心,您就當多了一個小孫女唄。”潘曉晨歪頭一笑,這麽一套近乎,讓李占文想到自家的孩子了,潘曉晨說笑著兩手拎著禮品像過年走親戚一樣自然地放到了客廳。


    潘曉晨環顧了一周,推測李占文應該是一個人住的時間比較多,房間也沒有任何和琴書有關的痕跡。


    李占文給潘曉晨倒水,不覺一陣咳嗽起來,潘曉晨見狀打開盒子:“李爺爺,我給您帶了陳皮,這個可以止咳化痰,您試試。”潘曉晨說著把陳皮放在李占文的杯子裏,李占文笑著點點頭,心想這孩子心真細,他倒也真拿潘曉晨當孩子看,給她抓了一大把糖塊。


    “李爺爺,給您看一段這個。”潘曉晨打開一段視頻,“誰都愛聽長命百歲這句吉祥話兒啊,據傳說,那長壽村裏,百歲的不算啥……”這是北京琴書創始人關學曾唱的《長壽村》。


    北京琴書和山東琴書風格完全不同,李占文一聽這唱腔,頓時耳聰目明,好像回憶起自己的前半生,這些年,他已經不碰琴書了,摔了揚琴,丟了唱詞,再也回不去了,潘曉晨見他眼角有些微微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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