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皇帝的鑾駕平安返京,百官依舊於城外相迎。


    皇帝待在車中沒有露麵,隻讓宦官朝恩傳出一句話——


    明日早朝照常舉行。


    這話一出,眾人皆習以為常,他們這位陛下自親政以來,除了休沐日與重大慶典,每日早朝從未荒廢。


    目送鑾駕走遠,官員們三三兩兩跟在後麵。


    郭印快走幾步,與諫義大夫韋光正並肩。


    “韋大人,明日可要勞您費心了。”郭印輕聲道。


    “好說,”韋光正輕輕頷首,“諫院有監督百官之責,此乃本官份內之事。”


    “可太子深受陛下寵愛,陛下在圍場中便存了維護的心思,”郭印道,“而禦史台又是太子那邊的人,若見你彈劾太子,怕是會第一個跳出來找你麻煩。”


    韋光正麵色微沉:“陛下分設諫院與禦史台,就是為了避免偏聽偏信。我身為諫議大夫,即便陛下有錯也敢直言,何況太子。”


    “韋大人高義,”郭印笑笑,“我家將軍常說,朝中百官,唯有韋大人剛正不阿,這回若能幫平王討回公道,我家將軍必有重謝。”


    “不必言謝。”韋光正淡淡道,“太子有錯在先,禦史台不敢提,我們諫院卻敢。”


    “那就等韋大人的好消息了。”郭印笑著慢走兩步,落於對方身後,隱入人群。


    衛百川跟在封十二的馬車邊,側首對車窗內道:“殿下,你瞧那郭印小人得誌的樣兒,真想把他的臉皮扒下來,看看到底有多厚。”


    “韋光正與禦史台向來不對付,他也算找對了人。”封十二坐在車內道。


    “殿下,你怎麽還誇上他了。”衛百川不樂意,“姓韋的再厲害,有咱們的人厲害?”


    封十二不答,他看看窗外,發話:“待會兒回府,走垂柳橋那邊。”


    衛百川應了聲,笑道:“殿下想訂魚幹?”


    他聽小年說了,昨日殿下向他打聽小貓愛吃哪家的魚幹,聽說要提前預訂,隻好買了塊魚糕回來。


    “殿下對小神仙真好。”衛百川感歎。


    封十二放下車窗簾,他對她好麽?不過是看她不能出門,有些可憐罷了。


    次日一早,五品以上官員按例早朝,入長青殿議事。


    眾人行過大禮,分列兩班。


    皇帝坐在高高的禦座上,目光掃過群臣,笑了笑:“朕離京二十日,全賴諸位恪盡職守,最近有什麽要事,不妨一一報來。”


    群臣安靜了一瞬,韋光正趁此空隙,整理了一下官帽,舉笏出列。


    “陛下。”


    一個聲音比他更快響起,打斷了他的步伐。


    韋光正半個身子已經移出隊列,聞聲腳下一頓,朝發話之人看去。


    卻見禦史中丞梁漢朝皇帝朗聲道:“半月前,京中百戲坊大火,想必此事陛下已知?”


    皇帝的目光掃過半露身形的韋光正,落回梁漢身上:“朕看過府尹呈來的折子,怎麽,梁禦史有何話說?”


    梁漢舉著牙笏,直視前方:“百戲坊大火,殃及前後兩街,燒毀房舍上百,燒死燒傷三百二十一人,現有無家可歸的四十二名孤兒、十五名年過六旬的老人、七名孕婦在善堂棲身。”


    他報出詳細的數字,在場眾人雖早已聽說此事,但依舊麵露惻然。


    皇帝亦是喟歎:“水火無情,朕已命戶部撥款安置災民,並嚴令府衙加緊災後重建。”


    “陛下愛民如子,是大昭之福,百姓之幸。”


    梁漢說完這句,話鋒一轉,忽而嚴肅了幾分:“但據微臣所知,此番大火並非意外,而是人為。”


    這話一出,全場注目。


    韋光正昨晚準備了一宿,打算在今日的朝會上彈劾太子殘殺手足,他躊躇滿誌而來,本想第一個發言震驚全場,誰知卻讓禦史台搶了先。


    韋光正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笏板,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連夜在笏板上打了小抄,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他的腹稿,可謂字字珠磯,句句箴言。


    然而他一鳴驚人的計劃被梁漢橫刀打斷,韋光正心中不悅,插話道:“梁大人,我們都知百戲坊大火是一名戲子使用火鬥熨衣,不慎引燃戲台所致,照此說來,這既是場意外,亦是人為。不知你說的人為又是何意?”


    諫院與禦史台互相製衡,韋光正不是頭一回在議事時嗆聲,梁漢聽了,神情毫無變化,隻朝他微一點頭。


    “韋大人說得對,天底下哪有那麽多意外,而我說的人為是指——這是一樁凶殺案。”


    韋光正眉毛一挑:“凶殺案?”


    梁漢點頭:“正是。此案凶手意欲滅口,才在百戲坊引燃大火,不過蒼天有眼,被他滅口之人僥幸逃生,這才讓大火真相得以重見天日。”


    “滅口?”皇帝輕輕點了點扶手,“滅什麽口?”


    梁漢垂首:“此事幹係重大,微臣本不敢妄言,但人證物證俱在,微臣唯恐日久生變,才不得不向陛下當麵進言。”


    皇帝注視著他:“你說。”


    梁漢道:“險遭滅口之人來自兩家,都是婦人帶著孩子,這兩家的男主人在百戲坊的戲獸園做工,平日以馴獸為生,猶擅驅使虎豹等猛獸。”


    皇帝聽得“虎豹”二字,兩眼微眯。


    京城百戲坊的雜耍乃是一絕,在場不少官員都去過,有人輕聲附和:“戲獸園馴了幾十頭虎豹,就如小貓一般聽話伶俐,戲班老板靠這一項便日進鬥金。”


    梁漢無視皇帝漸沉的臉色,接著又道:“那兩位男主人老家在滄州邊境,後因夷人犯境,兩人入伍當了兵,打退夷人後,兩人帶著妻兒結伴至京城謀生,因祖上是獵戶,傳了一身馴獵的本事,便入戲獸園做了馴獸人。”


    “你說了半天,這兩人與百戲坊大火有何關係?”韋光正不耐煩道,“若說滅口,滅婦人孩子做什麽?這兩個男人又去了哪兒?”


    梁漢看他一眼:“韋大人問得對,這兩家的妻兒之所以要被滅口,正因為她們的丈夫收了重金,出門去幹了件大事。”


    “何事?”韋光正問。


    梁漢不答,轉向皇帝,沉聲道:“微臣聽說,數日前十二皇子在圍場遇險,兩名凶手皆已身亡,微臣鬥膽,想請陛下傳仵作卷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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