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你們這群叛徒,你們又一次背叛了我!”


    那個老女傭戰戰兢兢地走進國王的書房,等待國王屏退旁人後才小心翼翼地為迪納斯王獻上靈藥。


    然而等待她的卻不是預期中的封賞。


    迪納斯王好像將他剛剛說過的話全忘了似的,完全想不起是他自己要求臣仆們為他尋找巨人靈藥;而且更不幸的是,他卻對自己幾十年前說過的話依舊記憶猶新。


    老女仆哭嚎著被衛兵拉下去,稀裏糊塗地上了火刑架,很快便在烈火中哀嚎尖叫著死去。


    然而就在女仆的聲音剛平息,迪納斯王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而痛哭流涕,直到深夜才從自己的書房裏出來。


    淩亂的白發將深陷的眼窩半遮半掩,皺紋在他的臉上肆意攀爬。


    國王的身軀已經不再偉岸,他看起來衰老又佝僂,不過依然臃腫肥胖。


    一直等候在書房外的仆人看到老國王出來,懸著的心終於稍稍安定下來。


    但這樣的安心隻是一瞬間,因為他們依然害怕,神智不清的老國王下一刻又會發怒,讓某個人的腦袋搬家或是走上火刑架。


    不過當他們看清迪納斯王的麵容,察覺到他終於想起應該把自己那些不老實的發絲壓回頭皮和耳朵後麵的時候,仆人才徹底放下心來。


    盡管迪納斯王依舊憔悴,但那個真正的他又回來了。


    相比於白天的瘋癲和胡言亂語,迪納斯王現在下達的命令清晰且完整。


    “去把城堡內所有能戰鬥的人都喊到大廳來。”


    迪納斯王的聲音細微又衰弱,但語氣卻又一次充滿了堅定,讓人更加堅信是當年那個帶領利尼維亞人戰無不勝的國王又回來了。


    近侍們滿懷欣喜和期待地為國王喊來了剩下的所有戰士:二十三名騎士、四十五名火槍手、一百多個城市衛兵、外加十一個魔法師和幾個常駐宮廷的僧侶祭司。


    他們差不多是整個王國裏最後忠於迪納斯王的力量了。


    至於那些在城市之外,依舊統禦著士兵的領主們,雖然誓言要求他們要為國王流盡最後一滴血,但此刻他們並不在這裏。


    即使假設他們此刻在城裏的話,恐怕也會有不少人做出和那些叛國者們同樣的選擇。


    更何況,如今迪納斯王已經再無法離開城堡半步,要求那些領主們隻憑著良心,去履行一個代價如此高昂的諾言,任何人都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相比之下在城堡之外,黑魔王的複仇軍卻有六個裝備精良、兵力充足的兵團,兩萬多名戰士,幾乎是他們的一百倍。


    “這座城堡足夠堅固,隻要我們封閉大門就能守個一年半載。”迪納斯王如此向眾人安慰道,因為人們都能感知到這樣兵力差距帶來的絕望,所以他需要先給他們帶來信心。


    “可我們都知道,一味地防守,永遠不可能取得戰爭的勝利!”迪納斯王一邊說著,一邊緩慢地走上擺放著王座的高台。


    “我知道,當你們看到我下令朝那些平民射箭的時候,還有現在聽起來我似乎要做一場鼓舞你們主動出擊的演說的時候,你們一定會以為我瘋了。”迪納斯終於邁上了最後一級台階,轉過身來麵向他的士兵們。


    “但我想說,我和你們都看到了這場戰爭的艱難,我和你們一樣在麵對那些同胞之時難以抉擇,可為了利尼維亞,我們必須做出選擇。”


    “害死他們的不是我們,而是那些拿他們當作人質的複仇者!”


    迪納斯王的話語確實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讓許多原本士氣低落的士兵認同了他的說法,並因仇恨而重新燃起鬥誌。


    “我們也都知道,並非所有戰役都隻靠勇氣就能獲勝,麵對特別的敵人,我們需要采取一些特別的手段。”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迪納斯王的聲音有些小,也許是年紀大了連高聲演講都令他感到疲憊,也許是他在試圖讓自己也相信這套說辭,也許是迪納斯王還在猶豫他究竟要不要說出接下來的話...


    然而言語已經離開了他的唇舌,牢牢釘進了人們心中。


    “在城堡的地窖裏,還有三瓶巨人靈藥...”


    此話一出,眾人理所應當地一片嘩然。


    盡管絕大部分士兵在迪納斯王繼承王位的時候還沒出生,可關於國王如何繼位並掃清縈繞在宮廷周圍的陰霾的故事,他們卻並不陌生。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迪納斯王年輕時有多麽反對這些邪惡的靈藥。


    它們對靈魂的侵蝕,甚至要遠遠超過黑魔法。


    無論是練武還是學習魔法,當一個學徒的造詣逐漸高深的同時,他內心的智慧和靈魂的韌性也在緩慢成長,使他能夠接納自己所控製的這份力量,而不被其反噬。


    黑魔法僅僅隻是因其比普通魔法更易速成,就導致許多初學者獲得了不與其心境匹配的力量而走火入魔,從而遭到種種敵視,甚至被視為邪術。


    但即便是“速成”的黑魔法,想要掌握它也需要刻苦的學習和經久的訓練,在日積月累中才能逐漸變得強大,隻是人們的心智和靈魂往往比才幹增長得更加緩慢而已。


    而這種隻要喝下去,便會短暫獲得強大力量的靈藥,就幾乎不會給人成長的機會。


    沒人在體會過如此強大的力量之後還能控製住自己的欲望,它比最令人上癮的烈酒還要濃烈千百倍。


    一旦碰觸,人們就會沉湎於這種虛幻的力量中無法自拔,然後越加頻繁地服用它。


    最終,使用者要麽死於靈藥對身體的副作用,要麽死於承受不了這種力量所帶來的精神崩潰,或是幹脆死在尋找更多靈藥的路上。


    ......


    “陛下,讓我來吧。”一個兩鬢已經發白的中年騎士撥開擋在自己身前的人,走到了迪納斯王的麵前。


    作為曾經的“楷模”,黑暗塔之戰僅存的白騎士之一,但比起早已步步高升的同僚們,帕瑞岡爵士[1]老實本分得跟個“蠢貨”差不多。


    他不喜歡用這份榮寵作為自己晉升的資本,也不喜歡對著上級投其所好地阿諛奉承,永遠隻習慣於在角落裏默默無聞地做自己的事。


    帕瑞岡爵士回憶著自己的一生,好像他永遠在做著些正確但看起來愚蠢的事情,像個不折不扣的傻瓜一樣。


    他本想在最後“聰明”一回,沉默地等著戰爭結束,被複仇軍解除武裝後就可以退休回家了。


    反正他早已看透那些所謂的“榮譽”和“光榮”,不過隻是君王們用來忽悠別人為之送死的理由。


    如果說為一個富有的國王戰鬥是為了封賞的話,那麽為了一個被困在王宮裏寸步難行的國王戰鬥,又能獲得什麽呢?


    畢竟就算靈藥能夠帶來一時無可匹敵的力量又如何,數萬複仇軍早已將城堡團團圍困,而且還占領了半個王國,這根本不是一兩次取巧就能拯救他們的局麵。


    可他卻總是不忍心看到那些孩子再無謂地犧牲下去。


    如今的國王隻在乎他的王國,而王國的今天更不是幾個勇士就能挽回的災難。與其將自己唯一的生命浪費在這裏,不如趁早回家去看看媽媽。


    所以這一次他主動站出來,不是為了這個注定已經滅亡的王國——他內心的火焰已經很難再像那些年輕人似的被言語輕易點燃。


    他隻是想救下他們,那些可能被迪納斯繼續蒙騙,而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喪生的人。


    帕瑞岡爵士想讓他們看清楚,喝下靈藥的後果有多麽可怕,而這種“高尚”的犧牲又是多麽沒有意義...


    喝下藥劑的帕瑞岡爵士感到一陣劇痛從下腹襲來,隨後心髒也跳得比即將爆炸的鍋爐還要快。


    他想蹲下去緩解一下疼痛,但大腿上的肌肉突然開始急速膨脹,就像是有人在裏頭塞了台液壓機。


    帕瑞岡爵士的肢體像怪物般不成比例得瘋長,並在織物的束縛下被勒得發紫。不過很快那些棉布就承受不了巨大的張力,而被撕扯成一節節破碎的布條,帕瑞岡爵士的身體也失去最後一絲限製繼續瘋長。


    直到他變得比城門還要高大、雙腿如牛腰般粗細才停下來。


    因為沒有足夠巨大的衣服,帕瑞岡爵士隻得裹上大廳裏的地毯作為內襯,把盾牌用鐵索串起來拚成一副鎧甲穿在身上。


    至於武器,則在投石車的長臂前端綁上了一尊火炮。


    ......


    在帕瑞岡爵士走出城堡之後,複仇軍因為這套簡陋的行頭而發笑,不過等他們意識穿著它的是一個比四個成年獸人摞起來還高得巨人的時候,笑容就從那些複仇軍的臉上消失了。


    巨人看到了他麵前的第一個複仇軍小隊,便毫不猶豫地揮舞著大棒衝了上去。


    由盾牌和鐵索串成的鎧甲在他身上錚錚作響,每一次踏步都能震起地麵上的覆土。


    扼守在最前方哨站內的複仇軍士兵,在軍士的鼓舞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英勇地朝巨人發起反擊,試圖為傳令兵將信號送回後方指揮所爭取時間。


    然而那些迎著巨人的大棒衝上去的士兵,隻是被巨人用力一掃,就化成了掠過空中的一聲聲嚎叫。


    在突破了城堡前的哨站之後,巨人還在繼續複仇軍營地的深處前進...


    維魯克收到前線的求援後,立刻登上飛艇看到了那個肆意殺戮的巨人。


    與他一起登上飛艇的,還有同樣對那個巨人感到好奇的黑魔王。


    黑魔王不記得利尼維亞有過什麽巨人種族,而且也不理解如果這個巨人早已有之的話為何迪納斯現在才將他放出來,所以對這個巨人的來頭感到頗為好奇。


    從高空中,地麵上無論敵我的一切動向都一覽無餘。


    而更令黑魔王感到好奇的,則是他和維魯克都沒有看出那個巨人這麽做有什麽目的。


    在黑魔王看看起來,巨人似乎隻是漫無目的地殺戮,或者隻是擊殺任何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敵人以發泄心中的憤怒。


    也許利尼維亞人已經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了。


    他們的巨人威力強大但卻不知如何最有效地利用自己的力量,就算他能擊殺一百、兩百名士兵又能如何?


    這裏有兩萬多名士兵包圍著城堡,那些一個月前還在雙子河以南高舉獅頭旗的領主此刻也已經帶著軍隊返回了自己的家堡。


    這並非一個巨人所能改變的現狀。


    就算他想要摧毀複仇軍的首腦,在談判桌前讓這個巨人露臉也比指望他能殺穿整個複仇軍大營成功率更高。


    黑魔王和維魯克坐在飛艇的吊艙裏,抿了一口杯中的燙紅酒,看起來非常悠哉。


    因為在複仇軍嚐試過幾次,發現步兵難以靠近他周圍的時候,就已經有好幾輛鋼鐵戰車在不遠處的街口等著他了。


    說實話,黑魔王非常期待這些戰車在麵對巨型魔法生物時的表現。


    量產型毀滅者機甲在曆次戰鬥中都已經表現出了卓越的性能。


    這些同樣被鐵皮包裹的玩意兒,也花了他不少金子,他希望這些金子能花得值得...


    大棒打在戰車的裝甲上毫無作用,最多隻能將車裏的駕駛員震得頭皮發麻。


    可隻要讓他們緩一會兒,被擊中的戰車便能夠再次發動。


    巨人驚訝於自己麵前的小匣子竟然如此堅固,又卯足了力氣掄圓大棒砸在戰車上,將它向後推出幾個身子的距離。


    直到車裏的駕駛員把動力係統轉向,讓履帶向前轉才勉強抵住巨人的蠻力。


    巨人似乎對他的攻擊很滿意,戰車的退卻不僅令他重新感受到自身力量的強大,還極大地鼓舞了城堡內守軍的士氣。


    仿佛又看到勝利希望的利尼維亞殘軍們,再一次擺弄著那幾門火炮,站在城牆上為巨人提供掩護。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其他的戰車也已經將巨人圍困在中間。


    一根根黑洞洞的粗管子從車體裏伸出來,緊接著噴出熾熱的火焰。


    火焰之中,還夾雜著一種粘稠的黑色液體,它極其易燃並且還會像凝膠一樣吸附在接觸到的物體上,並放出濃厚的煙霧。


    巨人被困在烈火之間,痛苦地流淚和哀嚎。


    但即使他的皮膚已經在火焰中脫落,脂肪和肌肉像蠟一樣融化,他卻依然無法死亡。


    一股奇怪的力量在將他的壽命轉化為生命力,並試圖修複這具照理已經殘破到不可能生存下去的身體。


    劇烈地痛苦令巨人更具攻擊性,大棒在他的手中舞得越來越快,伴著炮彈密集地落在戰車們的附近,迫使賽多爾將軍不得不放棄進攻暫時後撤。


    而這,引起了飛艇之上黑魔王的注意。


    黑魔王能夠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周圍的魔力異動,並且發現了那個巨人體內的魔力絕非一般的魔法生物那麽簡單。


    它來自一種極為邪惡的靈藥,即使是黑魔王都不會使用這種東西。


    “好吧,你並不是唯一一個會變戲法的人。”黑魔王坐在飛艇上說道。[3]


    一邊說著,黑魔王的雙手逐漸燃燒起來。


    在烈火中哀嚎、衰老的巨人身後的地麵上,一座連通萬魔殿的傳送門正在緩緩打開。


    一頭和巨人幾乎同樣高大的惡魔從中緩緩走出;就連自幼生長在萬魔殿的煉獄法師,都不曾在摩洛克外見過這般魁梧的惡魔。


    或許當年的契約發生了改變,契約的主人淪落為了現在的仆人?


    不過世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惡魔的契約可沒有那麽容易違背,更何況摩洛克早已在那團黑雲中化作枯骨...


    但不論如何,這頭惡魔確實出現在人們的麵前。


    它用比巨人更加巨大的雙拳接住亂舞的大棒,而後又是結實的一拳落在巨人殘破不堪、露出白骨的臉上。


    惡魔的重拳不僅撕下了巨人臉上僅存的還在燃燒中的血肉,更是直接將他的靈魂砸出一個口子。


    靈藥的力量順著靈魂的裂隙噴薄而出,其中夾雜著的恨意、怨念和欲望,就連黑魔王都感到不可思議。


    隨著靈藥力量的流逝,那個巨人也在變得愈發虛弱,他修複傷口的速度逐漸慢於烈火施加在他身上的傷害,更不用說還有黑魔王喚出的惡魔在幫他讓這一過程變得更快。


    幾乎隻在幾次呼吸之間,巨人便消融作一攤枯骨。


    其中那個服下靈藥的瘦小騎士佝僂著的身軀,他的皮膚滿是皺紋和雀斑,幹枯且板結地貼在清晰可見的肋骨之上。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愈發衰弱,即使靈魂尚未完全散去,眼睛裏也隻剩下了一片空洞。


    他的靈魂將因為這份藥劑而被永遠困在幻境之中,既無法徹底湮滅,也無法重回人間。


    ......


    黑魔王在飛艇上靜靜地注視著地麵上發生的一切,他以為迪納斯或許應該收手了,這樣至少還能讓利尼維亞的隕落得到一份體麵。


    然而就和一切擁有權力並為之癡狂的人一樣,不到最後一絲幻想徹底破滅,不到最後一口空氣徹底從肺中擠出,迪納斯王都舍不得他的王國。


    自然,也不會就此收手。


    他抓住了身邊離他最近的侍從,然後撬開那個可憐人的嘴巴,將第二瓶藥劑灌到了那人的喉嚨裏。


    第三瓶靈藥他本想自己喝下去,但見到帕瑞岡爵士臨死前的慘狀後,迪納斯粗魯地將它倒進了前來阻攔自己的老仆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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