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精靈的習俗,家族的子嗣不論性別享有完全平等的繼承權,這與利尼維亞傳統的繼承觀念略有不同。


    人類貴族一般會將家中的長子當做繼承人培養,而次子則作為封臣和幕僚培養,至於三子或其他繼承順序更靠後的孩子,多數貴族家庭都會訓練他們成為騎士、魔法師、學士、宮廷樂師一類的,讓他們以後自謀生計。


    精靈貴族的培養思路也與之相似,不過精靈們還會把女孩兒也一起考慮進來。


    這樣即便維克多是次子,但因為還有個姐姐的緣故,他也就相當於人類家庭中的三子。


    維克多時常會想,為什麽他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他的哥哥能夠繼承父親的一切,是家族未來的掌舵人;他的姐姐是哥哥的影子和替補,日後亦將成為哥哥最親密、最可靠的助手和封臣。


    而他呢,他的未來隻能靠自己去爭取,未來即將麵對的困境隻能自己解決。


    即使他的父母從來不曾忽略過他,他的哥哥姐姐亦不曾欺淩過他;但對比起處處比自己優秀,而且未來也已經被確定的兄長,他的心裏始終有一種多餘的感覺。


    或許這也是他能夠和奧利很快就熟絡起來的關鍵吧,遠在水晶海對岸的異鄉,兩個家族之中“被拋棄”的幼子,相似的經曆總是能夠讓人感到天然的親近。


    盡管奧利曾經對他說過的,存在已經是既定的事實,我們無需為事實尋找理由;可維克多卻依然堅信,即便是再平凡的生命,也都應該有他誕生的原因。


    而且維克多也不願意相信,自己誕生的原因,隻是為了突出自己的哥哥有多麽優秀。


    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出一些事,做出一些隻有自己才能夠做到的事,成為冥冥中,命運為他安排的那個角色。


    至少,也能夠令他自信地站在父親麵前,對他說自己不再需要他們的庇護了。


    ......


    “劍在手,跟朕走!”猩紅色的細線已經在遠處若隱若現,迪納斯王的鐵錘也已經屹立在眼前。


    維克多看著自己手中的劍,他想起了父親曾經的話:父親也曾迷茫過,但他最終在暮光叛亂中明白了誓言和守護的意義,也是在那時他意識到,他既是為延續人類與精靈之間的誓言而存在的。


    或許,這個誓言沒有他也一樣會有人把它延續下去。


    但當那個機會擺在他麵前時,他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無動於衷。


    很多懦夫都是如此,當機會擺在他們的麵前時,他們要麽愚笨到無法察覺,要麽畏懼到裹足不前;非要等到幾十年之後,衰老虛弱地躺在病榻上回顧自己可憐的一生,才懊悔為什麽當初沒有勇氣做出完全不同的選擇。


    現在的場麵,難道不似當年之景嗎?


    維克多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那麽接下來的一切,就交給艾莉娜女神的安排吧。


    他緊緊握住手中的焰形劍,等待著國王下達最後的衝鋒命令。


    隻是原本預料中的矮人炮擊掩護,卻依舊遲遲沒有到來。


    在利尼維亞軍隊的後方,還有石像鬼和飛天惡魔也加入了戰鬥。


    雖然馬格努斯大法師帶領魔法師們已經差不多擋住了它們,不過還有一些漏網之魚飛到了矮人炮兵的陣地上。


    很多矮人傭兵都聽說過首都保衛戰時,城南戰役的慘象。


    盡管傳言早已在口耳相傳中變得越來越離奇,但這絲毫不影響矮人傭兵對這些故事的相信,以及由此產生的對石像鬼的恐懼。


    至於那場戰役的最後,馬格努斯大法師驅散了石像鬼的詛咒一事,在矮人部隊裏流傳最廣的謠言裏,都已經被完全舍去了。


    矮人傭兵是為了財富參加戰鬥的,他們不會為了錢把命搭上。


    原本被迪納斯王派去指揮這些雇傭炮兵的軍官,也因為無法控製住矮人而擔心被追責,紛紛丟下自己顯眼的白羽三角帽,混跡在狼狽的矮人裏四下逃竄。


    失去炮兵的火力支援,魔法師軍團又在身後攔截石像鬼和飛天惡魔,缺少戰術支援的利尼維亞步兵主力,在與地獄犬的戰鬥中陷入了巨大的劣勢。


    肢體斷裂的哀嚎聲伴隨著地獄犬的狂吠,腐爛的泥土混合著鮮血的鹹腥,這股味道令人作嘔,這種聲音令人絕望。


    迪納斯王和他的白騎士,就像是鏽紅海洋邊的一座礁石,突出在利尼維亞的大軍之前,迎接著地獄犬最猛烈的衝擊。


    維克多必須很小心地跟在他的國王身後,因為迪納斯王總是喜歡衝到最危險的地方去鼓舞他的將士。


    而維克多則必須要保證他在活著衝過之後,還能活著離開跑去下一個地方繼續鼓舞。


    肥胖的國王穿不上他年輕時的板甲,而鐵匠專門為他量身打造的板甲卻又沉得讓馬背不動,所以迪納斯王幹脆隻穿著一件矮人製造的秘銀鎖甲。


    這東西雖然很輕便,而且大人物們防備刺殺的時候也很喜歡穿它,但在這種刀劍橫飛的戰場上,穿著它和裸奔其實也沒有太明顯的區別。


    服侍這麽一位國王,維克多覺得當他的衛隊長一定不是一個能讓人活得長久的差事,想到這裏,他不免替上一任衛隊長感到難過。


    等等,那個倒黴蛋是誰來著,哦對,是傑拉爾德爵士。


    哦,原來他應該替自己感到難過。


    但他現在正在忙於應付迪納斯王身後的那兩頭地獄犬,似乎還沒意識到自己才是那個倒黴蛋。


    “跟緊你們的王,他在這裏,在你們所有人的前麵!”迪納斯王錘飛身前的一頭地獄犬之後,轉身鼓舞著身後奮戰的士兵。


    然而盡管迪納斯王在此驍勇無雙,一場戰爭的局麵,卻不是一人之力就能改變的。


    失去最重要的支援部隊後,步兵主力又與側後方負責支援和保護的魔法師們被分割開來,正麵雖然有迪納斯王和白騎士的頑強抵抗,但敵人也同樣狡猾地把攻擊重點放到了側翼。


    被包圍的態勢已經出現,利尼維亞人的軍團已經處在失敗的邊緣。


    “小心!”


    迪納斯王忙著鼓舞他的士兵,沒有注意到兩頭地獄犬陡然躍起,徑直向他撲來。


    隻要脖子被這種怪物咬上一口,再強大的戰士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血如泉湧,然後倒地身死。


    維克多看到這一幕,擲出手中的長劍插死其中一條惡犬。


    緊接著又奮然躍起,縱身撲倒國王幫他躲過另一條地獄犬的襲擊。


    他雖然從地獄犬口中救下了迪納斯王,自己倒也足夠幸運沒有受傷。


    但當周圍的騎士在戰馬上看不到他們的國王時,迪納斯王是否真得已經戰死沙場,這已經不重要了。


    最要命的是,在軍事上擁有僅次於迪納斯王指揮權的馬格努斯大法師和傑拉爾德爵士此時都不在主力兵團中。


    失去了國王和領袖的利尼維亞軍隊,就變成了諸多由各地伯爵和王家武官帶領的散亂聯軍。


    “你們在幹什麽!”


    “你們他娘的在幹什麽!”


    “你們他娘的在他媽的幹什麽!”


    “你們的王還在這裏!”


    維克多被壓在身下的迪納斯王一把推開,一錘撂翻那條剛剛又撲殺回來的地獄犬。


    雖然維克多成功地救了迪納斯王一命,但他卻發現,國王落馬和身死導致的後果,卻幾乎是一樣的。


    周圍的士兵們看到國王落馬,似乎便誤以為國王已死。


    在混亂的戰場裏,謠言傳得比命令快多了,當迪納斯王重新找到戰馬並騎上去後,中軍的王旗卻已經降下。


    按照利尼維亞的傳統,這是在向全軍昭告他們的最高統帥戰死。


    很多大貴族眼見戰事已經難以獲勝,便失去了繼續奮戰下去的動力,誰也不想為了一場無法獲勝的戰爭投入自己全部的身家。


    任憑迪納斯王如何呼喊,就算是他親自舉起飄揚著王旗的長槍,在慌亂的士兵裏高聲疾呼,也已經阻攔不住利尼維亞軍隊的潰敗。


    對於利尼維亞的軍隊而言,國王的確就像是他們的靈魂。


    這樣做的好處是當國王親自身處戰場時,能夠給士兵們帶來莫大的勇氣和鼓舞;但劣勢也很明顯,就是一旦國王出現了什麽意外,整支軍隊也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崩潰。


    ......


    灰燼一般的土地上,數以萬計的利尼維亞人絕望地逃竄,斑駁的紅點在其中肆意殺戮。


    失去戰意的軍隊就像是一群烏合之眾,隻能在敵人的屠刀下驚恐地走向死亡。


    而迪納斯王為了遠征瓦拉杜勒,卻幾乎征調利尼維亞國內所有的軍力。


    如果這支大軍在這裏覆滅,整個利尼維亞可能都要龜縮到戰錘要塞附近的那片沙漠綠洲裏了。


    維克多一直跟在迪納斯王身後,以及在剛剛的混亂中沒被衝散的幾十個白騎士。


    他們現在必須立刻想到辦法,讓士兵們趕往魔法師們的防禦陣地重新集合起來,隻要再他們能停下來,迪納斯王就能重新組織起他的軍隊。


    雖然軍隊的指揮暫時被瓦解,但軍隊和貴族對於迪納斯王的忠誠尚在,而且也沒有任何一個家族有膽量反對這位善戰且強勢的國王。


    但現在最大的問題卻是,迪納斯王即便想到了什麽辦法,他的命令也無法傳達出去。


    貴族們不知道迪納斯王依然活著,他們隻能各自帶領自己的部眾獨自逃亡。


    除非,有誰能有辦法讓所有的地獄犬和惡魔全都停下來,給他們爭取到傳遞命令的時間。


    “舅舅的法卷!”


    維克多忽然想到臨走前,尼烏斯舅舅送給自己的法卷。


    奧利之前已經用了一張,現在正好可以拿出第二張來用。


    法卷再次被拋上天空,熟悉的白光再度從人群中升起,隨即又是將瓦拉杜勒灰蒙蒙的天空撕開一道裂隙。


    流星與火降臨在這片土地上,燃燒在地獄犬和惡魔們之間,砸空的火球和灼燒後的餘燼又在大地上形成一片流動的熔岩河,攔截在惡魔與利尼維亞的士兵們之間。


    惡魔們的傷亡以及留在兩軍中間的熔岩河,給了利尼維亞人足夠長的時間。


    但迪納斯王卻看出來他的軍隊已經沒有勇氣再次戰鬥,他們必須退回冰雪山脈裏重新修整。


    ......


    一切結束後,維克多才發覺自己的胳膊在戰鬥中被不知什麽東西抓傷了。


    雖然隨軍的醫生替他做了清創和包紮,但傷口處的疼痛,依舊到達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程度。


    入夜後,維克多更是陷入了高燒和昏迷。


    “水土不服和連日休息不好,再加上白天的戰鬥,我建議您最好把他送回利尼維亞,讓他在那裏休息一段時間,繼續留在瓦拉杜勒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迪納斯王的禦醫檢查了昏迷的維克多,給出了他的建議。


    “另外陛下,軍醫院的醫生們也向我匯報,說按照今天的戰爭局麵,我們攜帶的藥材可能堅持不了多久,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還想建議您不如就派這個小夥子帶著傷兵們先回去,療養一段時間再說。”


    迪納斯王雖然沒有回答禦醫的建議,但他在今天的戰鬥中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大兵團作戰雖然有兵力上的優勢,但利尼維亞軍中很多士兵都是缺乏經驗和組織度的新兵、民兵。


    如果命令傳達出現問題,或是再發生這種突發狀況,他們的數量隻會成為更大的麻煩而起不到任何積極作用。


    今天的失敗主要原因就在於大量的民兵和步兵缺乏戰場經驗,導致命令傳達不通,還有矮人傭兵的臨陣脫逃。


    如果迪納斯王率領的是一支精幹且規模較小的部隊,反倒可能不需要多大的代價就能消滅那些全憑本能,毫無戰術可言的地獄犬的進攻。


    戰場對軍隊的淬煉比圍獵和比武強千百倍,今天的戰鬥還幫迪納斯王發現了許多利尼維亞軍隊存在的製度上的問題。


    曾經擔任利尼維亞首席大法師的烏茲南參與過魔法部隊的建設工作,他對於利尼維亞軍隊的弱點了如指掌,並精心謀劃了每個進攻的細節。


    今天讓利尼維亞人吃虧的地方,很多都是烏茲南曾經跟說過的。不過出於平衡朝中勢力、國庫收入等種種原因,迪納斯王在得知後並沒有改變。


    現在,他們終於挨了頓足夠疼的打。


    或許這場戰爭,對利尼維亞而言能夠成為一次很好的契機。


    他們有必要改變以往的戰術,放棄那些臃腫不堪的龐大兵團,思考一種更加有效的戰爭模式。


    更何況,大兵團作戰的持續時間也不夠持久。


    後麵的路還很長,畢竟直到現在為止,他都還沒有見到布萊克本和烏茲南本人的情況...


    “等他醒過來跟我說一聲。”迪納斯王摸了摸維克多的額頭,對禦醫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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