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


    地點是樹人高中的正門前方。


    韋依依筆直注視著我,林冬墨也一臉不安地默默看著我。


    懷著毫無感動的心情——我開口說道:


    “你那麽認真地教我才總算把我教會,我卻把那些技巧全部舍棄,還跟你斷絕聯絡……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


    她的課程確實教得很仔細,而且很認真。


    她不惜犧牲休息時間,有時候連假日都用上,才把‘圓滑處世的技巧’教給我。除了家人之外,她是第一個對我這麽親切的人。


    正因如此,我才粗略學會察言觀色與開玩笑的技巧,在升上高中的時候,成為一個足以跟吳小曉與李懷寒平起平坐的人。


    然後我舍棄了這一切——隻因為我的任性。我對此感到非常過意不去。


    然而——


    “……啊~~我不是想聽你說這種話啦~~”


    韋依依用令人不寒而栗的輕鬆口氣這麽說,並舞動般走了過來。


    在西沉夕陽的照耀之下,她的頭發發出淡淡的光芒。


    “我想知道的是‘原因’。你不是已經實現願望,順利融入人群了嗎~~?在我看來,你的表現也相當不錯喔~~”


    韋依依走到我麵前,在極近的距離探頭看向我的臉。


    “可是……你為什麽要舍棄那一切呢~~?”


    我無意識地倒退了兩三步。


    全身再次冒出冷汗。


    可是——我不能逃跑,也不能隨便敷衍她。


    “……因為我總覺得那像是在說謊……”


    說出這句話後,我發現自己的聲音非常沙啞。


    “上了高中後……我試過了。按照你的教誨,扮演一個開朗的男生,過著活潑外向的每一天……我覺得自己做得不錯。事實上,直到幾個月前,我一直都是那麽做的……可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消除心中的罪惡感……總覺得自己是靠著謊言在討好那些重要的朋友……”


    腦海中閃過——那些偽裝自己跟吳小曉與李懷寒相處的回憶。


    每當我強顏歡笑,每當我用韋依依傳授的技巧,都會冒出仿佛在欺騙他們的罪惡感。


    “所以,我想放棄那種行為。想用真實的自己跟他們相處……抱歉,枉費你那麽親切地指導我……可是,我就是想這麽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韋依依幾乎毫無停頓就用輕鬆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說~~你想用真正的自己跟大家相處了對吧?希望大家都能接受沒有演戲的你。”


    “……就是這麽回事。”


    “這樣啊~~我總算搞懂了~~”


    韋依依轉身背對我,輕快地往前走了三步左右。


    以眩目的夕陽為背景的她讓我自然眯起了眼睛。


    然後韋依依轉過身來——憐憫地眯細眼睛——對我如此說道:


    “無聊死了。”


    ——呼吸停止。


    “就是有這種人呢~~喜歡把‘保持自我’或‘真正的我’這些無聊事掛在嘴邊的家夥。那種隻會說些好聽話放任自己,還美化這種行為的可憐蟲。”


    當我回過神時,韋依依的語氣已經變得跟平時一樣輕鬆。然而,那些話語卻變得相對銳利,不斷刺傷我的心。


    然後,她露出殘酷的笑容。


    “秦書彥學長,我實在想不到你是這種人呢~~”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韋依依使用這麽強烈的措辭。


    就算遇到糾紛,就算受到不講理的攻擊,她總是以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把事情輕輕放下。


    可是現在,她對我說出的話語中有著明確的敵意。


    我清楚理解到一個事實。


    ——那就是韋依依生氣了。


    ——她氣瘋了。


    就連擅長做表麵功夫的她都藏不住這股激烈的情感——


    韋依依的話還沒說完。


    “喂,那結果怎麽樣了?放棄偽裝自己後,你就一帆風順、高枕無憂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一股寒意讓我腳尖發冷。


    “就算沒有那種技巧,我也能完美地得到幸福~~!因為這就是‘真正的我’的力量?因為我教給你的東西隻是阻礙?”


    淩遲般的話語還沒停歇。


    然後,她微微歪頭,露出讓不少男生墜入情海的可愛笑容——


    “——不是這樣的吧?”


    ——她很明白地如此問道。


    “秦書彥學長,你是個聰明人~~其實你也該注意到了吧~~?‘不想偽裝自己’和‘想保持自我’這種話不過是借口罷了。那隻是軟弱、可恥又自私的選擇。”


    說完,她有些悲傷地眯起眼睛。


    “真正的自己,到頭來——是拯救不了任何人的。”


    ——我心中確實也有這樣的疑惑。


    我真的可以不偽裝自己嗎?板著一張臭臉跟別人相處,利用他們的好意,放棄給別人帶來歡笑。


    隻因為那是真正的我——我就真的可以肯定這樣的自己嗎?


    韋依依把這樣的疑惑化為銳利幾十幾百倍的語言凶器,回過頭來抵住我的喉嚨。


    韋依依像在鑒賞繪畫般看著我。


    然後——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突然發出跟現場不搭調的開心笑聲。


    “……你、你笑什麽?”


    “呃,因為,啊哈哈哈……秦、秦書彥學長,你的表情太明顯了啦!”


    韋依依難受地抱住肚子,身體扭個不停。


    “完全被看穿了喔!你其實很苦惱,不認為維持現狀是對的吧!啊哈哈哈哈哈!”


    我趕緊摸摸自己的臉,卻隻能感受到冰冷僵硬的觸感,無從得知自己現在的表情。不過,韋依依肯定沒說錯,我現在的表情應該不太好看。


    “從決定做自己的那一刻起……你就連表情都不會偽裝了嗎?啊哈哈!枉費我當初教了你那麽多呢。該怎麽在適當的時候擺出適當的表情,你不是練習了那麽久嗎?”


    這句話充滿攻擊性,聽起來卻有些愉悅——不過,我還是注意到了。


    話語中明顯流露出失望與灰心——


    我還想起自己能聽出這些情感都是多虧了韋依依教我的技術。


    “……唉~~”


    也許是笑累了,韋依依歎了口氣垂下肩膀。


    “不過,我現在總算搞懂了~~我為什麽會突然聯絡不上你,還有你為何變回剛認識時那種陰沉的性格。”


    “……抱歉。”


    我反射性地道歉,但韋依依搖了搖頭。


    “你沒必要說那種話~~”


    然後朝向正門邁開腳步。


    “因為我——決定了。”


    韋依依走到正門旁邊,轉頭看了過來。


    “我找到今後無論如何都想做的事情了。”


    “……你想做什麽?”


    可是,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相對地,她露出跟我們剛認識時一模一樣的笑容——對我說:


    “秦書彥學長,在聯合舞台活動結束時,讓我們一起開心地致詞吧~~”


    *


    “——秦書彥同學,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在太陽西沉的住宅區街道上,我們正走向林冬墨家。


    林冬默——難得生氣了。


    “韋依依同學好過分……太過分了,居然對你說那種話……根本沒想過你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


    林冬默自言自語般不停碎念,腳步也比平時還要快。然後——


    “我……不是很喜歡那女孩……”


    她忍無可忍地說出這句話。


    換作是平常的林冬默,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


    “根本沒必要說得那麽難聽吧……感覺就像在嘲笑你至今的苦惱與想法一樣……我跟你明明就是被這樣的你拯救了……”


    我發自內心感謝她的憤慨。


    對心情因為受人指責而搖擺不定的我來說,有個願意站在我這邊的人是我心中的一大支柱。


    林冬默率先挺身袒護我,讓一股熱流湧上我心頭。


    “——不過……”


    就在這時,我總算開口了。


    “我覺得……韋依依說得或許也沒錯……”


    ‘——大家眼中的我,也是真正的我。’


    我想起吳小曉說過的話。


    ‘——的確,我自己眼中的我也很重要……’


    ‘可是,我……也喜歡大家眼中的我,以及大家發現到的我。’


    ‘——我想好好珍惜大家眼中的我。’


    ——透過自己扮演的角色,吳小曉讓身旁的人得到了幸福。


    相較之下——我卻放棄扮演角色,放棄欺騙眾人。罪惡感與自我厭惡的想法都消失了。然而,我的人際關係……並沒有因為這樣就變得圓融。


    舉例來說,我現在正好有個想法。


    我希望——讓林冬默笑。


    我想要開個玩笑,讓為我生氣的林冬默冷靜下來。


    過去的我就辦得到,但現在的我卻辦不到。


    正因為我也能隱約感受到其中的價值——才會因為韋依依那些話而大受動搖吧。


    聽到我這麽說——


    “你說的……我也不是沒有頭緒。”


    林冬默也稍微壓低語氣,輕輕點了點頭。


    “那、那個,我基本上還是支持你的!可是,我有時候會覺得你看起來很痛苦……也覺得你好像太過勉強自己了……所以,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我覺得你可以重新思考一些問題……”


    即使情緒激動卻還能保有冷靜這點,實在很有這女孩的風格。


    她一副還想說些什麽的樣子,支吾其詞了一段時間後,輕輕抓住我的製服下擺——


    “……不過,不管你最後決定怎麽做,我都會繼續喜歡你的。隻要是你選擇的生存之道……我就不會像韋依依一樣否定你。”


    “……謝謝你。”


    ——我覺得有冬默真是太好了。


    不管我是什麽樣的人,林冬默都願意認同,都願意說她喜歡我。


    能夠交到這樣的女友,能夠得到這種女孩的芳心——是現在的我最大的寶物。


    這時她突然看向手表。


    “……啊,時間差不多了。”


    然後一臉悔恨地如此說道。


    “對不起,其實我還想跟你說更多話……還想跟你多在一起……”


    “沒關係,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謝謝。那就明天見了。幫我向春可問好。”


    林冬默最後給了我一個微笑,轉身背對我。


    然後,跟她對調的林春可轉過身來。


    “……啊~~!雖然很累,可是很開心呢~~!”


    她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發出破壞氣氛的傻笑聲。


    “我原本還在擔心對方會是怎樣的人,幸好韋依依是個有趣的女生。希望你也可以趁這個機會重新跟她變成好朋友~~”


    ……對了,林春可沒看到我跟韋依依爭論的過程。


    她那無憂無慮的表情讓我覺得有些羨慕。


    不過,她很快就發現異狀了。


    “……呃,怎麽回事!秦書彥同學,你的臉怎麽了?”


    她一臉驚訝地把手放在嘴邊。


    “發、發生什麽事了?你的臉色很難看耶!難不成在我沉睡的時候,你身體有不舒服嗎……?”


    “……噢,呃,就是……發生了一點事情……”


    “一點事情……?”


    “……嗯,其實——”


    ——我簡單地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林春可。


    林春可無憂無慮的表情很快就蒙上一層陰霾。


    “這樣啊~~……嗯~~原來發生了那種事情啊……”


    她一臉遺憾地低頭看向腳邊。


    “那個,抱歉,我不想潑你冷水的……”


    “別這麽說!我沒關係!你不用放在心上。”


    林春可使勁搖頭。


    雖然她這陣子隻表現出死纏爛打的一麵,但那種溫柔的個性還是跟以前一樣,讓我暗自鬆了口氣。


    “可是,也對……雖然她確實很過分,但我有些理解她的心情……啊!我這麽說不是在責備你喔!”


    林春可慌張地對我揮揮手。我點頭表示不在意後,她交叉雙臂擺出陷入沉思的姿勢。


    “要是我跟許久不見的重要朋友重逢的時候,發現對方把我教過的事都忘記了……我也會有點難過呢。”


    “……嗯,我覺得你這話很有道理。”


    “……隻是,我還是……”


    說完——林春可突然整個人靠向身旁的我。


    距離近得幾乎要碰到彼此的肩膀,讓我有一瞬間緊張了一下。


    “我還是……希望你能維持現在這樣……”


    她茫然地望著天空,小聲說出自己的願望。


    “因為我非常喜歡現在的你……希望你能永遠保持這樣……”


    ——林春可的反應跟林冬墨完全相反。


    林冬墨對韋依依感到憤怒,但還是部分讚同她的想法——


    而林春可則是能體會韋依依的心情,卻希望我能維持現在這樣——


    雖說她們的性格原本就天差地遠,雖說林春可沒有親臨現場,但她們的看法差距如此巨大,還是讓我有些驚訝……不可思議的是,她們兩人的看法與心情——都讓我非常感激。


    ——就在這時……


    “……嗯?”


    我口袋裏的智慧型手機震動了。


    從震動的頻率看來,應該是微信收到新信息了。我跟林春可說了聲‘抱歉’,後拿出手機確認了一下熒幕。


    ——上麵是韋依依傳過來的宣言。


    ——也就是她的決心。


    kirika:‘我決定了!’


    kirika:‘我要讓你變回以前的秦書彥學長?’


    kirika:‘在文化祭結束前的這一個月內,我會把你變回前年那個還在扮演角色,跟我一起奮鬥的秦書彥學長。’


    kirika:‘敬請期待☆’


    kirika:‘(人物拋出飛吻的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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