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幾家學校學生罷課,為九一八事變的不抵抗憤慨,我就這樣安排到了參加學生的義演和演講中,看著一張張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臉龐,洋溢著堅定、熱情和智慧,說不受感染是假的,可我也是假的。


    “你是哪個學校的?”有位瘦瘦高高,帶著眼鏡的女孩子問我。


    “啟……啟明女中。”這是鬱金幫我安排好的身份和說辭。


    “啟明中學的?那你法文和音樂一定很好,今晚話劇我們缺一個演員,請你加入我們,好不好?”女子輕輕拉著我的胳膊,能扛起200斤沙袋的我,此時竟推脫不開。


    我想起鬱金的話:“你得參加23日的慈善晚會,這兩位公子哥會去,想辦法接近他們。”


    “接近之後呢?”


    “把他們帶來。”


    “哪家大少爺會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我鄙夷看了一眼鬱金。


    “嗬嗬,他們會來的!”


    今晚就是23號,我原想著裝成學生慈善晚會的看客,接近兩個少爺,誰成想就這樣鬼使神差答應了女孩子的請求,參加完學生演出才更能套話兩位少爺,不是嘛,我說服自己。


    “我叫敏之,方敏之。你叫什麽名字?”女孩拉著我到學生排練的後台,邊走邊說。


    “煙……sylvie”我差點說出了我的花名,之前陪一個法國大副,動情時他高喊sylvie,是個法語名字,事後我問他,他說這是給我的名字,我記住了。


    “很好聽的法語名字,改天你給我起一個法文名字吧?”


    “哦……好的好的。”我見女孩子並未起疑,原來學生這樣好騙,估計兩個少爺也是這樣吧


    方敏之讓我替補一個小角色,因為她說主角之前和我一個學校,去巴黎留學好容易回來,可卻臨時有事,來不了了,女二頂上,我替女二的位置,這樣就好,我有很多時間去搭話少爺了。


    看著學生們排練說話,甚是有意思,以往在戲班書寓,也不是沒排練過節目,可和學生的不一樣,他們時而輕聲細語商量,時而大聲疾呼,而後又連連道歉,我在一旁閑著無事,幫忙打掃衛生,嘴裏哼著哥剛剛學的《尋兄詞》,哼著哼著就用法語翻譯一下給唱出來了,這是我無聊時常自娛自樂的把戲。


    周圍安靜下來,我一驚,回頭,眾人開始鼓掌。


    還沒等方敏之興奮的衝過來,臨時擔任女一的女同學激動抱住我說:“我怎麽沒想到還能用法語唱,這樣時間就長了,也給後麵節目準備時間,主唱就你了!我還是演我最擅長的女二號,敏之導演,怎麽樣?”


    “我看行!”


    “不行,不行,我不能搶你的……”


    “搶什麽搶,我本來都緊張死了,我唱歌不行的,多虧有你!救星!”


    晚會上,我被趕鴨子上架般推上了學生的舞台,進入角色,我用中文和法語與一名男同學對唱了兩遍:


    男:


    從軍伍,少小離家鄉;


    念雙親,重返空淒涼。


    家成灰,親墓生春草,


    我的妹,流落他方!


    兄嘉利,妹名麗芳;


    十年前,同住玉藕塘;


    女:


    妹孤零,家又破散;


    尋我兄,流落他鄉!


    風淒淒,雪花又紛飛;


    夜色冷,寒鴉覓巢歸。


    歌聲聲,我兄能聽否?


    莽天涯,無家可歸!


    雪花飛,梅花片片;


    妹尋兄,千山萬水間,


    別十年,兄妹重相見,


    喜流淚,共謝蒼天!


    我已看見門口閃過的影子,看影子我都知道是鬱金,也看見眾人被歌聲和話劇感染,紅著的眼眶,一曲畢,台下一片喝彩!我竟有些得意。


    即便是假的,我也享受這一刻,學生們炙熱的目光感染了我。


    但我自始至終都知道,我是誰,我來自哪裏。我和學生們有著雲泥之別。


    我懷疑我老了,畢竟十四歲那年,我隔著簾子,一曲清唱,就拂了書寓裏詞史姑娘的風頭,小半年,花榜裏,我獨占魁首,人稱“花狀元”。


    如今在學生堆裏,迎來的掌聲和喝彩,竟有些感動,這不是老了是什麽?望向下麵的學生,竟是沒有吹口哨,插科打諢,果真,沒經曆過風月的學生還是不一樣。


    坐在前排中間的兩位麵如冠玉的少爺十分搶眼,他們長得有些相似,隻是一個愛笑一個有些假裝老成,“bravo!”,我看見那個愛笑的少爺站起身來,為我鼓掌,神采奕奕,黑色得體的西服與那是我第一次見俞昭,隻是我不知道他是俞昭,是財神爺家的小公子,也不知他旁邊的灰色風衣的少爺是壽紹琛,壽將爺的幼弟。


    俞昭少爺後麵心之所致,上台來拉小提琴,那是我第一次聽小提琴,我沒有覺得小提琴聲音會比琵琶、阮、箏更好聽,可那天他確實迷人。


    琴聲有些清冷,凝滯確實刻意有為,仿佛隆冬蠟梅,讓人精神一振。壽紹琛的鋼琴聲此時傳來,細若遊絲,飄渺空靈。


    小提琴聲音陡然直轉,振奮人心,在節奏的衝擊下,幾乎讓人呼吸急促,鋼琴陪伴,我似乎看到了一處昏曉交織分的邊界,生與死、明與暗,分割到了極致,絕境謀生般拉扯。


    而後悠揚,仿佛桃花源人在初極狹,才通人的隧道中,而後豁然開朗,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盛世平和景象。


    一曲終,全場寂靜,而後掌聲久久不息。


    我盯著台上那道身影,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心口仿佛被塞了一團,欲吐卻吐不出。


    後來,我有幸聽過俞燦小姐閑暇練習小提琴,她總說:“有機會你應該聽聽我小哥的小提琴,長兄挑剔都說很好,我是在音樂沒什麽天賦了,鋼琴是長姐手把手教的,也就是這個熊樣了,騙外行還行!”


    我笑著迎合,我聽過的,我聽過的,甚至見過,或者說觸摸過,俞昭心裏有團火,這團火也曾點燃過我,讓我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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