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宴會結束,華妍回到俞公館的客房,窗簾、被罩都是自己喜歡的顏色。衣櫥櫃裏的旗袍都俞董事長著人來家裏量好趕工做的。


    剛剛聽俞經理、俞董事長唱京劇,那樣可愛。


    第一次心底有了奇妙感受,有家人有兄弟姐妹的感覺,被家人環繞,居然是這樣。


    華妍覺得幸福的不真實,我真的是華妍嗎?還是煙花?


    煙花從來都不甘心,事事想爭最好。


    即便是在青樓賣皮肉,我也想去最好的書寓,當個頂紅的倌人,聽別人奉承的叫一聲:先生。


    好像這樣,我就能覺得自己和外麵學堂裏的教書先生一樣了。


    我從沒覺得我錯了,畢竟爭,才能活下去。


    我從遊街的天橋雜耍到草台班子裏唱戲的青衣,後被賣給老鴇當討人,再後來成了長三書寓最貴的煙花先生,那年我十六歲。


    我也想給自己掙到最好前途,我傍上了一位爺,有錢還會說英語和法語的爺,在上海最是摩登,媽媽說,他是玉爺,廣東來的商人,家裏是船運生意。


    金爺玉爺不重要,我牢牢拴死了他,我覺得他能帶我走。


    玉爺是個極聰明的人,他看出了我死死釣著他,他也願意一頭紮進我的溫柔鄉,他是看不起的我的,我有察覺,可看不起才是正常的,畢竟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在這看似風花雪月卻吃人不吐骨頭的煙花間,我也算是閱人無數了。


    情濃時他從未正眼看我,卻盯著看我用舌頭剝好的葡萄,撫摩我的臉,從我嘴裏拿出葡萄,笑著說:“你這舌頭生的真是巧,多虧這是葡萄,要是一把刀,你能用舌頭執刀將人千刀萬剮。”


    “玉爺這是嫌棄我,那今後可別來了罷!”我看著他扔在桌子上水澄澄的葡萄,掏出絲絹仔細擦手。


    “哪能啊,昨天的法文課才上了一半,今天咱們繼續。”


    我笑著點頭,從床榻下麵的櫃子裏拿出紙筆,端的像個學生聽老師講課一樣,如果不細看我那露出腿根的旗袍的話。


    他很會講課,也可能是因為我沒上過學,隻是偶爾出堂子回來,坐在車上,看見過女學生放學,粗布藍褂子,黑裙子到腳裸,手裏捧著書,說說笑笑的,他講課時我就想象著自己也穿著藍褂子、黑裙子,梳著兩條粗辮子,我學習學得很好。


    他說,煙花,我從沒見過你這樣聰明的女人!


    我糾正他說,是聰明的學生。


    他玩味的嘲笑。


    自小我就聰明,天橋雜耍騙人的把式我看一遍就會,戲班裏的戲文師傅念一遍我就記得住,書寓裏評彈鼓曲,情歌豔詞,我張口就來,就是古琴琵琶,我也不出月餘就能得心應手。


    這樣聰明的我,從來就不甘心,為了能活,為了活好,我得爭。


    隻是我也知道,教姨太太讀書,這是大戶人家老爺子們的時尚,暮年收入房中年輕貌美的女子,紅袖添香,雅事,佳話。


    隻是我並非姨太太,他並非老爺子。


    卻原來,我是他的魚鉤。


    他不似愛看電影、歌廳跳舞、跑馬場賭馬的公子哥,隻愛釣魚。


    請我出堂子,也做不過是來河邊釣魚,起初我以為他是窮酸,後來以為他是清雅,再後來,不過就是用我釣更大魚罷了。


    他和媽媽提贖我,媽媽獅子大開口,還說不忍我受委屈當小,他卻笑笑說:娶我為妻。


    當時眾姐妹是不是咂舌驚呼,嫉妒或羨慕我好命。


    我也信了,苦了十六年,上天竟是開眼了。他說家中船運在馬六甲失事,一時拿不出贖我的錢,我倒貼給他,他說家中慈嚴病了,急得團團轉,舍不下我,放不下家中父母,我看著他日漸消瘦,做出了大膽的決定。


    私奔,我和他逃了。


    我將手裏的梯己首飾都留給了姐妹和媽媽。


    書寓人脈極廣,天涯海角都會追的,何況玉爺大門大戶,萬一龜公找上門去,總是玉家沒臉,留下所有錢財,雖不及媽媽獅子大開口索要的數目,可也是小一千塊大洋,加上這些年我賺的,媽媽不虧的。


    我和玉爺在船上,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自由,我暗想著未來天地,如何照顧公婆,如何生兒育女……


    卻哪知,廣州沒有玉府,他姓鬱,叫鬱金。他住的地方不過碼頭前的兩間矮棚,認了,他有才學,好好過日子,我節儉一些,勤勞肯幹,日子哪有過不好的。


    他卻成了皮條客,把我介紹給船上的外國水手和大副,用我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我以為他是個情報販子。


    海上鹹鹹的海風,胸膛臊臭的汗,還有筋疲力盡的我,我生病了,對他說,放過我吧,我做不下去了。


    他又花錢給我治病。


    我想跑,他卻故意告訴書寓的人,讓他們險些把我抓住,然後又救我,把他送我去黨務培訓班,我知道,小看他了,大小還是個官,教官。


    他的身份就是這樣多變,深不可測。對於我,他就像吃飽了的貓對老鼠一樣,不為飽腹,隻為戲耍。


    深山裏的訓練場來了很多學生,老少皆有,多是不情願的,如我這般,跑也跑不了,有能跑的,抓回來被吊起在訓練場的木頭上,風幹了。


    而我還是那個能套情報的魚鉤,隻是更鋒利了。


    自願來訓練場的,我隻見過兩個,一周前,鬱金讓我拐兩個花花大少來訓練班。


    “兩個人,怎麽拐,美人計嗎?美人計的話,兩個少爺可讓我有點兒犯難。”


    “怎麽說?”


    “兩個人一起玩,得加錢。”我一如既往,媚眼如絲。


    “人家是正經大戶人家的少爺,可不是我這破落戶,美人計不行,愛國計可取!”


    “我一個妓女,知道什麽愛國,我隻會唱後庭花!”我鮮少聽過眼高與頂的鬱金貶低自己。


    鬱金拿出了一套女學生裝,半新不舊的藍褂字和到腳踝的黑裙子,說了句:“深山裏估計你也待悶了,想不想去體驗一把真正的學生,你能去學學唱趙元任譜曲《賣布謠》、蕭友梅的《問》,都是愛國和體諒勞動人的,對了去年流行了一首《尋兄詞》,學校裏經常唱。”


    “你不怕我跑了?”


    “上海雖然大,可我在呢,你跑不了!”


    他一向是知道怎樣拿捏我的,我真的穿上了我一直喜歡的藍褂和到腳踝的黑裙子,沒有絲綢柔軟,可是粗布細綿還有些硬挺的感覺,讓我很踏實,味道也很好聞。


    假的,即使是裝一小會兒,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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