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燦回到頭等艙房間,關好門,看著幾個學生看著她,俞燦無力地說:“對不起,我沒能救出你們的夥伴!”


    小東北問:“你為什麽是日本人的座上賓?”俞燦一愣,他居然聽到且聽懂了剛剛華妍為自己開脫的話。


    另一位吳語口音的男生一拳不輕不重的捶在小東北肩頭,輕輕搖了搖頭。


    華妍看著俞燦無措的樣子,又氣又心疼,語氣不善地走出來說:“諸位同學,我說一句,剛剛是俞小姐深陷險境救了你們,是不是該說聲謝謝,而不是責問,這是起碼的做人道理吧!”


    一名女生出來打圓場,急忙說:“我們給俞小姐鞠個躬吧!真的十分感謝,添麻煩了。”


    俞燦回禮,神情略顯落寞。


    華妍問:“聽你們口音並不一樣,都要回上海過年嗎?”


    “我們在上海成立了報國學社,正好寒假一起學習,一起為驅除日寇、喚醒麻木的民眾而努力!”


    “你們不回家過年了?”俞燦問。


    小東北回了一句:“沒有家了……老家房子被關東軍燒了,我父母……我父母……”悲情難抑,大小夥子也忍不住落淚。


    俞燦看小東北胳膊上有條血檁子,估計是剛剛替哪個女生擋住了警棍,拿出隨身的醫藥箱,給他塗了藥,包紮好。


    小東北紅著眼說:“俞小姐,謝謝,包紮得真好,和家姐一樣好,她香港東華三院的護士長,你也是學護理的?”


    俞燦沒說話,華妍轉移話題問:“你是報國學社的頭兒……嗯,社長?”


    “我是組長,他是副組長”小東北指著自己和另一位吳語口音的男生。


    “那社長是……”俞燦想問,卻止住了問:“同學,你別誤會,我聽你們的演講深受鼓舞,就想著能不能加入你們,你們都有什麽活動?”


    “社長和副社長帶我們成立了一個報社,我們去上海也能工作。”


    “那倒是很不錯,可以給我引薦一下嗎?回去我也想找工作。”俞燦小心地問,裝作沒看見華妍眼睛裏遞過來的擔憂,並且俞燦補充了一句:“家兄是俞曜教授,我還挺想認識你們社長的,你們能幫我引薦一下嗎?”


    “您是俞校長的妹妹?”有幾位學生問,麵帶喜色,然後十分坦誠地說:“我們社長是壽雁童小姐。”


    “誰?”俞燦睜大眼睛,壽雁童,壽家表姐?雁童是壽紹瑗的乳名,而壽紹瑗三年前死於香港教堂前的一場槍戰……俞燦看了一眼華妍,表示對死而複生不能理解,許是重名。


    華妍輕聲細語地問:“那你們有副社長嗎?”


    “有的,副社長是梅月老師。”


    “梅月老師也是筆名?”


    “不是,梅月老師是港大旁邊一所中學的老師,她是我們報社的總編輯。”


    俞燦腦子有點亂,梅月,是管家梅姨的女兒,至於學生口中的壽紹瑗,十有八九就是壽紹瑗的同胞妹妹壽紹瑾了,壽家小表姐為什麽要用她姐姐的名字?


    俞燦看著一腔熱血的同學們,問了句:“那你們在上海吃穿住行怎麽辦?我這裏……”說著去拿自己的手袋。


    一位女孩子急忙說:“我們有活動經費,壽小姐給我們資助我們了不少,我們還能打工賺錢。”


    俞燦心道:原來這幾個月壽紹瑾拋下金敏貞是在搞這些事。和華妍對視一眼,俞燦問:“所以你們演講是有組織的,那下午到上海碼頭了,你們還有什麽安排嗎?”


    俞燦和華妍一眼看出學生欲言又止,說明是有安排的,俞燦不再多問,說:“你們在這裏安心休息,剛剛我鬧了一場,日本人丟了麵子,英國大副丟了裏子,海警不敢上來,應該不會再有人來檢查了……”俞燦還想說什麽,華妍卻截過話頭說:“你們下船後要注意安全。”


    俞燦去餐廳給學生們帶些吃的回來,華妍帶著兩個小孩子也去了餐廳,俞燦想到什麽,說了一句:“你們的衣服和剩下的傳單書籍不好帶下船,我幫你們帶下去的估計也會扣在海關辦公室,要是沒被扣下,明早派一個人在海關辦公室外麵偷偷與我見麵,然後再取吧!”


    餐廳裏,俞燦和華妍都不高興,華妍怪俞燦冒失,俞燦怪華妍說自己是日本人的座上賓,可華妍知道俞燦故意吸引注意力鬧大,就是為了讓頭等艙的人不能繼續搜查學生,俞燦也知道自己魯莽了,華妍搬出表哥和日本人才幫自己壓住了日本人。


    兩個聰明的奶娃子率先打破沉默,女寶寶善思說:“哥哥,華媽媽怎麽不高興?燦媽媽好像也不高興?”


    男寶寶善湛裝作老成地說:“思思別擔心,小孩子不高興一分鍾就好了,大人不高興,估計……得十分鍾吧!”


    俞燦聞言笑了,抱起善湛,刮一下他的鼻子,說:“誰說十分鍾?兩分鍾就夠了,是吧?華媽媽?”俞燦衝華妍笑笑。


    華妍無奈,看著俞燦先低頭,也跟著笑笑。


    餐廳裏,俞燦解釋:“是我莽撞,讓華妍姐姐擔心了!我竟妄想和牲畜談信用!”


    華妍說:“是我關心則亂,俞小姐想好的事情,必然是周全的。”


    俞燦尷尬摸摸耳後說:“反諷就沒必要了哈。”想了想說:“我鬧這麽一出,下船要是沒看見金敏貞,你和我還有學生們都分開走,你和孩子安全最重要。”


    華妍淺淺點頭,突然發現還有二等艙的人混入頭等艙,以為也是學生,可眼見著那人拿著香檳時不時和人搭訕,走到俞燦這邊,問了句:“小姐,你喜歡天文學嗎?”


    聽到這個問題,坐在俞燦對麵的華妍眉頭微蹙,餘光瞥了那人的並不光亮的皮鞋,假裝沒聽到一樣向兩個小孩子指著船外的海鷗,俞燦細心的捕捉到了華妍這一表情的微小變化,放下書,對那個人說:“喜歡,天文學是一個讓人更加謙卑的學科。”


    “小姐對天文學有研究嗎?”


    “沒有,但是德語說dunkle, grundlich und sterne besser sichtbar(暗透了,更能看得見星光),很壯闊,不是嗎?”俞燦微抿一口白葡萄酒,口吻帶著貴族小姐與生俱來的才氣和浪漫。


    “咳咳……是,是。”搭訕的人顯然聽不懂這句德語,寒暄了幾句就離開了,俞燦看了看頭等艙周圍的外國人,又看了看這個穿插在人群中聊天文學的人走出了頭等艙餐廳,俞燦開始漫不經心的翻著書,嘴裏咕噥一句德語,隻有華妍聽到了。


    “那是一句暗號對嗎?”


    華妍輕輕點頭,俞燦又問了一句:“他在找誰?讓你蹙眉?”


    “大概是karl marx(馬克思,暗指共產黨)。”


    “是找那些學生嗎?”


    華妍說了句:“不像。”這個問題補充了一句:“金敏貞小姐問過我。”


    “問過你什麽?”


    “問過天文學”


    俞燦聞言,微微眯眼,看了看華妍身邊兩個玩鬧的孩子,客套用中文問華妍:“可以把你帶的書借我看看嗎?旅途實在太乏味了。”


    華妍隨手從手袋中中找出一本書,遞給俞燦。


    在吳淞口碼頭準備下船時,俞燦透過船弦上的窗子,看了一眼碼頭接船的人群,突然裝作不太熟識華妍和孩子們的樣子,大方的遞過來書說:“華妍小姐,感謝您的書,緩解了我旅途的煩悶,也祝你旅途順利。”


    隨即蹲下來,用德語和孩子們告別,孩子們早已習慣了俞燦日常的角色扮演遊戲,笑嘻嘻擺手。


    俞燦提著行李箱走出去,華妍看著俞燦下船被幾位日本和服女子擁簇,還有幾位穿浪人服飾的日本男子穿插其中,然後上了日本人的車,離去。華妍才帶著兩個孩子,叫了一輛黃包車,到巨潑來斯公寓安頓住下, 這是俞燦委托金敏貞小姐事先安排好的公寓,公寓內一應俱全,甚至有為自己準備的全新的油畫顏料,可越是這樣周全,越讓華妍莫名擔心被日本人接走的俞燦,甚至擔心在哈爾濱探親的金敏貞。


    華妍起身回臥室看了看下午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已經玩累了的兩個孩子睡得香甜,安心了些,又看了看窗外美麗卻易散的煙花,再看了看自己拿著油畫筆的手,陌生又熟悉。


    歎口氣,放下畫筆,從行李箱的夾層裏拿出一個筆記本,用小刀沿著筆記本邊緣輕輕打開木質封皮,小心翼翼夾出藏在裏麵的一張全家福,照片背麵寫著1930年1月上海俞公館,照片裏一位優雅端方的女子坐在正中間,右手摟著依偎在側的嬌俏小女孩俞燦,三位儒雅的男士站在後麵,華妍目不轉睛的看著照片中左側略顯稚嫩卻笑得陽光燦爛的男子,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卻又縮回手,再次試探去摸,手停在半空,卻隻是輕輕摸了摸照片的邊緣,小聲說了句:新年快樂!


    盯著照片很久,華妍戀戀不舍的將照片放回筆記本封麵夾層中,在畫布上刷上了濃鬱的普魯士藍和黑色的混合背景,然後用刮刀刮出了一個小小的啟明星圖案,為什麽俞燦小姐要讓自己發送“啟明星不明”這句話,是和金敏貞那位落魄的朝鮮貴族小姐之前溝通好的?


    華妍不確定,但金敏貞說的對,目前在上海地界,俞家吃得開,可華妍還是懊悔傍晚下船後沒有第一時間找到俞公館門前求助,要是俞燦小姐有什麽閃失,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華妍心情起伏,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就給俞公館打電話,可現下已是半夜,此時兩個孩子許是做了噩夢,哼哼唧唧,華妍急忙去拍哄孩子,小聲哼著歌曲,冷靜下來,俞燦小姐年紀雖小,可絕對有成算,今天與日本浪人比武看似莽撞,卻是看到自己在服務人員端去的酒杯裏下了藥,日本浪人喝下去後,才激怒日本浪人比武。如果自己不是關心則亂,先說出壽軍門和日本武館,說不定俞燦小姐打算自己受點小傷,然後威脅日本浪人放人,或者是挑撥英國大副將日本浪人抓起來……可她是俞燦小姐啊,怎麽能讓她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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